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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 Englishman in New York
※出于个人兴趣的草率翻译,不乏错漏之处,欢迎指正,如有余力请读原文
※含有本篇重大剧透,请全线通关本篇后阅读
※联动后篇:Singin' in the rain
※原作的安利帖 (目前好像失效了)
May 5th is
在我出生的那栋房屋里,总是回荡着海浪的声音。
刮大风的日子里,海浪声也分外激烈,太阳灼灼照射的日子里,就有潮水的气味。
透过房间的窗子,可以望见远处的水平线。此地海水浴场也罢渔港也罢都不够水准,作为海岸线平凡无奇,尽管如此,沿海的道路是条颇受欢迎的兜风路线,拜此所赐,我父母经营的西餐店也还不算冷清。只要卖些海军咖喱或者平价汉堡之类的东西,多少就能赚上点钱。
我从未想过要继承父母的店铺。上了大学后,我便理所当然地搬出了家门。为此,大姐还发过牢骚,说我缺乏身为长子的自觉。
离家至今已有八年,我不曾有过思家之情。无论是靠着家里的补贴生活的时期,去美国留学的时期,抑或是搬去供职的补习班附近居住的时期,俱是如此。
只是时不时地,我会回忆起透过四方的窗户眺望所见的夜色下的海。
夜色下的海泛着暗蓝色,海面上的光点彻夜闪烁不绝。直至今日,我也未曾知晓那究竟是灯塔的光,还是船上的光。看到的时候虽然在意,转到早上就已经把它抛之脑后。
我如今居住的地方并无海浪声。苍郁的树林中,叶子飒飒作响,昭示着风的猛烈。山中的天气多变,即使眼前是蓝天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打着领带,手法已经比从前更为熟练。眼前的镜中映出的是个睡眼惺忪的男人。他对着戴在左腕的手表讲起了话。
“又要比你多长一岁了啊。”
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到了黄金周的后半,就是我的生日。是5月5日那一天。
“早啊。”
“哦。”
我打开餐厅的门时,辻村君正在那里。他属于晨起型的人。我曾经顾虑过身为教师应该率先起床才好,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放弃了。
茅君的杯子放在餐桌上。他大概是已经出门跑步了。茅君的固定习惯是喝下一整杯水后出门跑步。
明亮的阳光倾洒进宿舍楼的餐厅。太阳升起的时间着实已经提前不少。我打着哈欠,走向辻村君身旁。
“要帮忙吗?”
辻村君转向我,挑起眉毛笑了。他握着菜铲,伸出胳膊肘轻捅了我一把。
“先去照个镜子再说。头发都睡翘了。”
“我照过了呀。实在顽固得很于是我就放弃了。”
“别这么放弃啊。”
我被辻村君引得笑了起来,径自去洗了手,从冰箱里取出豆腐,放在手掌上切好。正要把豆腐放进锅里时,一块用热水打湿的毛巾盖到了我的头上。
“拿这个压一会儿。”
“说不定能压平呢。”
我顶着毛巾取出了味噌。今天是星期几?我向辻村君询问。
“星期五了,该轮到白味噌。”
有人喜欢白味噌,有人喜欢红味噌,也有人喜欢混合味噌。因此,就按照星期几分配以杜绝不公平。此即所谓民主主义。
“早——”
一阵下楼的声音后,久保谷君也露面了。他见到头顶毛巾的我,顿时笑出了声。
“怎么回事,阿槙,一大早就像刚洗完澡似的。”
“头发睡翘了。现在压平了吗?”
我一拿开毛巾,久保谷君就笑起来,看来是没压平。
“我帮你打发蜡。稍微等一下。”
久保谷君兴味十足地留下这句话离开了餐厅。在我搅拌着味噌汤的时候,他带着定型剂回来了。我在他的催促下坐到沙发上。头发被人慢腾腾地抚弄着,我开始有点犯困了。
“阿槙平时从来都不用这些东西啊。”
“因为我不太会用啊。”
“这哪有什么会不会用的……”
“用了也没什么大区别嘛。也就是弄得油光锃亮的而已。”
“咦,不喜欢油亮的样子吗?”
“嗯。”
久保谷君手足无措地陷入了沉默。我仰起头,冲着头顶上的他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啊。像这样弄得稍微帅气点。”
久保谷君更为紧张了。我笑得肩膀直晃,不住地拍着他的胳膊。
“在做什么?”
和泉君也来了。我向他道过早安后,他以一副总经理般的架势点头示意。
“小咲,去给炼炼打打下手吧。今天我腾不开手。”
“得意洋洋的干嘛?”
“我哪里得意洋洋了。去把盘子摆好,筷子放好。”
“还是你那边比较有意思。”
和泉君在我身边坐下。久保谷君眉毛倒竖起来。我看着眼前兄弟吵架似的场景,不由笑了起来,摸了摸和泉君的头。
“抱歉啊,就麻烦你了。”
我的手抚过去的时候,和泉君闭起一侧眼睛笑了,活像只心情不错的猫咪。他轻快地跳下沙发,一边向厨房走去,一边开起了玩笑。
“忽然打扮起来,是有约会吗。”
“也算是吧。毕竟是快乐星期五嘛,放学后还有职员会议。”
“阿槙要是能去勾搭到什么人就好了啊。”
“我可是很主动的啊。”
我和同事之间关系不和的事,这些孩子都一清二楚。我尽量不抱怨,耸耸肩膀把这些事当成段子来讲。
若是我讨厌其他的老师,这些孩子也会跟着讨厌起他们来。要想让这些孩子和其他的老师相处融洽,我自己就必须先尊敬其他老师才行。
心下反省着,我微笑起来。
“不过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坏人。”
久保谷君、辻村君、还有和泉君三个人一齐沉默地盯着我看。那是看穿了谎言的眼神。我打从心底反省起来。
茅君结束跑步归来了。一早天气就不错,他跑得满身是汗。他把毛巾按在嘴边鞠了一躬。
“早安。”
“早啊。去洗个澡是不是好点?不方便吗?”
“平时都只是毛巾擦擦而已。”
“不会有味道吗?”
茅君拉起衬衫凑到鼻尖,一副纳闷的样子。我伸手招呼他过来,嗅嗅他身上的气味。
“阿槙,别乱动。”
“没什么味儿。因为是年轻人吧。”
“是这样吗。”
“像是我,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有老人臭了吧。”
听到我的感慨,茅君笑了起来。他登上楼梯,去换衣服顺路喊白峰君起床。
辻村君把早餐端上桌,满脸惊愕神色。
“你这人,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体贴人啊。万一真有味儿难不成还要说出来吗。”
“如果对象是辻村君我就不会说了。毕竟你听了肯定心里会受伤嘛。”
辻村君脸上泛起红色,作势挥起拳头。我笑着护住了自己的头。
“真是的——你啊,一点也老实不下来。”
久保谷君按住我的头苦笑起来。我把双手放在膝上,规矩乖巧地坐好。
“能弄平整吗?弄不好就算了,没关系。”
“有关系啊。会被别人笑话的。”
“就是啊。别人肯定会说是幽灵栋的那帮人干的。”
“不会这么说的吧……?”
“发生在老师你身上就会有人说的。说是我们搞的鬼。”
“就因为是老师你嘛。”
和泉君挑起眉毛,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膝盖,似乎颇有所不满。
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我们一同抬首看去。白峰君又在楼梯上摔了。
“不要紧吧。”
“这个声音应该是被茅拽住了吧。”
“……啊疼疼疼……”
在我们议论纷纷之际,白峰君揉着膝盖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靠着茅君的支撑,勉勉强强地走着,想必并非出于疼痛而是单纯的困意。
“早啊,白峰君。”
“……嗯——……”
“刚刚又摔倒了吧。昨天的电影,最后怎样了?”
“……嗯……”
早上的白峰君基本上没法正常对话。我虽清楚这点,但因为实在有趣,仍忍不住向他搭话。守望着白峰君落座,我嘴角露出微笑。
全员在餐桌前齐聚。我翘起的头发好像也弄回去了。
“那我不客气了。”
“我也不客气了——”
早餐菜单是米饭加味噌汤加眼珠状煎蛋加小香肠。其他人每人一个煎蛋,只有和泉君是两个。好像是说眼珠就得是两只才行。
久保谷君喜欢把味噌汤浇到米饭里吃,不过因为会惹辻村君生气所以很少实行。白峰君手里端着碗也能当场小睡起来。茅君嚼东西很仔细所以吃得很慢,看来是从小家教严格。
我的吃相据说是很差。小时候就常有人这么说我。吃牛角包之类的东西时,我总有一半以上要掉在胸口。其他人究竟是怎么吃得整洁干净的呢。
想着这些的工夫,小香肠就从我的筷子尖上掉了下来。
辻村君露出轻蔑的神色。他对攥握筷子、翻拣菜肴、嘴衔筷子这类的行为颇为嫌弃。
“啊,还有数学小测。眼看过了今天就是黄金周了啊。”
久保谷君哀叹道。我再次夹起小香肠,向学生们询问。
“大家都是明天就回家吗?还是等到后半周?”
“我才不回什么家呢。”
“我也是。”
“白峰也是吧。”
茅君这么一问,白峰君一脸阴沉地点了点头。困意的最高峰过去后,白峰君会变得十分不高兴。关于这点,他本人倒说是并没有不高兴,但看着那紧皱的眉头,就算是我们这些旁观者也都感到可怕。
我衔住筷子,环视众人一圈。
“就回家一趟吧。长假的机会多难得啊。”
“不要衔筷子。”
“家里的人也都等着你们回去呢。黄金周不正是个撒娇任性的好机会吗?”
“我们平时就很任性了。”
和泉君塞着满嘴食物说道。我耸了耸肩。
“那是不在家的时候吧。对着父母任性才是乐趣所在啊。好好和父母撒撒娇吧。”
孩子们四下相顾,彼此交换着眼神。尽管在学校的举止肆意大胆,他们归根结底仍是羞怯的青少年罢了。
我喝下一口味噌汤,向他们微笑。
“什么都不必担心。如果出了麻烦情况,尽管联系我就是了。我去上门做家访。”
“老师是要留在这里吧。”
和泉君垂下眉头,把空碗递给辻村君。
“大概是吧。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
“那我也留下。我要和老师在一起。”
我吓了一大跳。辻村君从锅里盛着饭,也若无其事地说:
“反正交通也挺麻烦的。回了家也没什么事做。”
“我也这么打算。不行吗?”
“白峰君也要留下?家里人不是叫你回去吗。”
“让我给拒绝了。”
我无话可说了。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向前探身。
“老师,带我们去哪儿玩玩吧。”
“不错啊。反正你也没什么安排。”
“也不用跑去多远的地方。大家一起出游一趟嘛。”
望着两眼闪闪发光的孩子们,我心中一动。他们的样子与古川君如出一辙。
——不回家也没什么要紧的。
——别提那个了,老师,带我去哪儿玩玩吧。去个省钱的地方就好。
——听我说,老师……
“那你们得答应我乖乖回家才行。”
孩子们面面相觑,神色中有不满,有困惑,也有伤心。最终,白峰君率先低语了一句:
“那我就回去吧。出去玩的事……”
“一天左右的话是没问题……”
“一定要守约啊。带我们出去玩。”
就像是为了去游乐园、以完成作业作为交换条件那样,他们就此决定回家了。虽然有些令人难过,但比起过去已是一重进步。换作从前,他们是绝不肯答应回去的。
“好吧,可以。那我们挑个人少点的地方去吧。”
“我想去牧场。冰棒很好吃的。”
“去天文台吧。离得又近,还能搭帐篷。”
“可以叫上贤太郎吗?”
“只许在最后一个小时里叫来。”
孩子们笑了起来,我也竭尽全力开朗地笑了。戴在左腕的手表分外沉重。
“这下暂时就剩我们两个啦。”
久保谷君来报告扫除完成时对我说。我在记录表上签字确认收取钥匙,向他回答道:
“你也回牧师宿舍去吧?”
“……为什么?”
“神波先生的房间很宽敞,多你一个人也住得下吧。如果被子不够盖的话,我帮你搬过去。”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我递出文件,抬头看向久保谷君。
“之前不是对大家说了吗。让你们好好对家长撒撒娇去。”
“那家伙才不是我家长呢。”
久保谷君的眼神锐利起来,神情也变得可怕。我转动转椅正对着他,轻抚着他的胳膊:
“他对你来说不就像是父亲一样嘛。正是个好机会。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与他和解吗。”
这句话也有一部分是在对我自己说。
受到无情的伤害,满心绝望,几近被怨恨的漆黑火焰侵蚀,这些情况不单发生在我身上,在这些孩子们身上更甚。如果我对神波先生心生厌恶,继续抱持着仇恨,孩子们也会同样照做。
我不希望给他们带来不好的影响。在对津久居贤太郎的敌视上,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神波先生那边也想和你搞好关系的。你对他任性的话,他一定言听计从。”
“你怎么还对他那么亲近。你是要说,那家伙本质上是个好人,以后也会洗心革面吗?”
“不是好人坏人的问题。是因为你喜欢神波先生啊。所以,去修复双方的关系……”
“和你不行吗?”
久保谷伤心地垂下眉头。
“我选择喜欢你啊。虽然我喜欢诚二,但诚二不喜欢我。他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背叛了他……”
“……才没这回事呢。”
“诚二是恨着我的。我连教会也不想接近。不想见到他。……别逼着我去啊。”
我沉默了。我并不是想要强迫久保谷君去做令他痛苦的事。
然而,左腕上的手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他也是处理不好和父母的关系,把我当成避难所,之后……
“你觉得我是在过度依赖着你吗?”
我抬手抚上额头,继续沉默着。
久保谷君怯懦地坚持着,回握住了我的手。那里面同时包含了歉意与央求。
“……再说你才是,不是也没回家去吗。你自己还不是也没法对父母撒娇。”
“不是这样。我的家比你想的普通多了。”
“就那个被你诅咒不想要弟弟妹妹的家?”
久保谷君忘记斟酌轻重的一句话,一如既往地化作一记重击落在我心头。然而,这是个好兆头。之前他总是随时窥伺着我的神色,听从我的意见。确切说来,是假装听从我的意见。
如今能够像这样责备我,说明他渐渐开始能够为自己发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来了。
我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那我也回家去好了。这段时间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去牧师宿舍那边借住一下如何呢?我会替你向神波先生打招呼的。”
“我自己住也没问题。你来之前本来就只有学生住的。”
“黄金周自己一个人度过多孤单啊。”
“是很孤单啊。但也没办法。”
久保谷君难过地垂下视线,就此闭口不言。眼看要到职员会议的时间,教师们开始陆续前往会议室。他觉察到四周的状况,无精打采地准备离开。
我抓住他的胳膊留住他。
“这样的话,你也来我家吧。”
久保谷君眨了眨眼。一道明亮的光芒从他眼中闪过。
“阿槙的家?我可以去吗?”
“嗯。作为条件,神波先生也要一起去。”
“…………”
“你来劝他,让他开车载我们过去。这是给你布置的作业。”
那起事件过后,我心中仍留下许多疑问。
蓝色封面的Neversista亦是其中之一。在我向其他人讲述故事内容后,没过多久,久保谷君便来对我说,他有些事情想要告诉我。
在那一天,我得知了神波先生的真面目。
我曾经很喜欢神波先生。神波先生正是我的理想。沉着稳重,不慌不乱,总是能看透孩子们的本质。
我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如果成为了像他一样的人,似乎就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坐在驾驶席上的神波先生始终一言不发。初夏的清风在晴空下吹拂而过,他的头发随之轻轻飘扬。
坐在副驾位置的我听着内容无聊的电台广播。每个主持人都在播报着黄金周的拥挤。
久保谷君并不在车中。
“我稍微有点事要办。之后一定会赶去的,你们两个就先走吧。”
久保谷抱歉地说。
“真的对不起。拜托了,照我说的办吧。”
故此我们便两人前往三浦半岛。我和他均未出言反对,或许是因为隐约察觉到,这是对我们的一次试探。
试探我们作为大人的本事。
“久保谷君打算怎么过来呢。”
“谁知道呢。”
神波先生态度冷淡。他视线纹丝不动地望着前方,或许正是故意要向我这样暗示。
“坐个电车就来了吧?”
我注视着他。神波先生有着堪比演员的英俊容貌。当他以一副和颜悦色的翩翩风姿示人时,丝毫看不出不幸的影子。
如今则不同。面无表情的他,散发出无可挽救的孤独气息。
“黄金周你还打算去什么别的地方吗?”
神波先生没有回答。我不清楚他有什么个人爱好。没有爱好的人都是如何度过长假的呢。
“要去给母亲扫墓吗?”
他以冰锋般的眼神向我一瞥。我挥挥手,澄清他的误解:
“不是的。我是在想要不要去给古川君扫扫墓。黄金周扫墓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想去的时候去就是了。”
“也是啊。”
得知神波先生的真面目时,我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而孩子们所受的冲击比我更为深重。那段时期对我们而言近乎地狱。
我有充足的理由讨厌他,但同样也有充足的理由无法讨厌他。他是我憧憬的人。也是久保谷君的抚养人。尽管他对那些孩子们做了残酷的事,却也在古川君的事上援助过我。
他也同样是被害者。
“古川君的家人让他考进大学,毕业后去做警察。这倒也不是强加在孩子身上的期望,一开始确实是古川君本人的梦想……”
我摩挲着安全带,继续说道。
“可是,当梦想改变时,他无法对家人开口。背叛家人的期待令他十分痛苦。所以,你对你母亲的遗言……”
“要不然你就在这儿下车吧?”
听到神波君冰冷的声音,我叹了口气。
“长时间驾驶不是很无聊嘛。说说话吧。”
“要打发时间你倒真会挑话题啊。”
“讲些天气一类的话题不是也没有意义吗。我知道你很不幸,也知道你感到后悔,但采取这种态度的话,久保谷君就太可怜了。”
“你说谁后悔了?”
“没有吗?”
“一丝一毫也没有。你是不是人生剧看多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没必要给自己辩解了。”
神波君抬掌猛拍了一下车喇叭。
“做什么?”
“有猫。刚刚突然窜出来了。别和我说话了,注意力都被扰乱了。”
“你不习惯开车吗?”
神波君紧紧握住方向盘。我耸耸肩,向窗外眺望。
“请你慢慢驾驶。我说的话肯定全都会扰乱你的注意力。”
“我说,有没有人说过你性格很差?”
“我倒是没想到会被你这么说……我啊,只不过是现在比起天气,更想谈谈神波先生你的事而已。”
“没什么好说的。Neversista和瞠君已经全都讲过了吧。就是那些而已。”
“那些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你今后将何去何从,又写在哪本书上呢?”
“我才想知道呢。”
“所以,现在我们来聊聊吧。这可是个有建设性的话题。”
“我为什么非得和你聊建设性的话题啊!”
神波先生踩下油门,大吼起来。孩子气的怒骂令我瞪大了眼睛。
“那和谁能聊建设性的话题呢?和小花?”
“信不信我杀了你……”
“和久保谷君肯定不行吧。久保谷君总是放不下过去,肯定是受了你的影响。”
“可能是吧。你把他带走,爱怎么教养就怎么教养好了。”
“你为什么总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呢。和辻村君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有什么目的。想让我怎么做?想让我说什么?”
前方迎来一盏红灯,神波先生急刹住车,对我怒目而视。他的声音如同荆棘一般。在那荆棘的深处,或许正沉睡着手无寸铁的公主。他们家族的成员几乎都是如此。
“你自己想说什么呢?”
神波先生无言以对,点燃一支烟。烟雾在车内弥漫开来,我便打开窗子。神波先生见到我戴着的手表,露出无情的冷笑。虽然此前我从未考虑过,如今看来,他恐怕十分适合嘲笑的表情。
“担心别人之前,先好好担心一下自己如何。带着学生的遗物继续当老师,还真是了不得的自我满足。趁着还没再次犯下错误,先及时告别讲台不好吗。”
“你之前不是还说我适合做老师的吗。”
“嘴上客气一下罢了。心里想的是要把你赶走。”
我长叹一口气,粗暴地放倒椅背。一下猛烈的冲击随之传来。我摘下眼镜,装进衣服口袋里。
“我睡了。下高速的时候麻烦喊我起来。”
“您架子真不小啊。”
“因为神波先生尽是说些让人不快的话啊。”
“把遗物带在身上,可是要被附身的。”
我睁开眼睛。神波先生的声音中隐约有几分认真。我望着他的耳后询问:
“你手里有母亲的遗物吗?”
“并没有。”
“全都处理掉了?”
“孤儿院的人处理的。好像是我当时说都不要了,不过我也不记得了。那么久的事了。”
阳光灼灼刺目,我用胳膊挡住眼睛。贴在脸上的手表表盘传来冰冷的触感。
“要是留下点什么就好了。我觉得,就算你带着遗物,也不会被你母亲附身的。如果她对你能有那种程度的关心,你也不至于做出那些事了。”
神波先生默不作声。音色奇怪的鸟鸣在远方响起。
“如果是负责任的家长,绝不会在孩子眼前自寻短见的。”
“我之前破坏了数个家庭。因为我觉得,即使不杀人,只要让那个家庭变得不幸,就已经是充分的复仇了。”
我挪开挡住视线的胳膊看向他。他也在看着我,向我瞪视的双眼中饱含激烈的憎恶,有如恶魔。
“让我想要杀死的人,你还是第一个呢。”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对我说过这句话的人太多了。
和我关系很好的人,最后一定会说出这句话,在我面前转身离去。古川君也是。小唯也是。从前的朋友和恋人也是。
我抬头仰望,窗外的蓝天高远澄澈,一望无际。鲜明的蓝色在眼前铺展开来。
“和久保谷君好好相处吧。”
我很自然地用了平辈人的口吻。
“那个孩子很可怜的。其他的孩子也是,他们都已经原谅你了。”
“只是还没什么感觉罢了。最开始的十年就是这样的。”
神波先生嘴角扭曲着笑了。
“十年之后,那些孩子就会来杀了我。小时候失去的东西,在成为大人之前是注意不到的。”
“你用了十年吗?”
“是啊。”
“那十年里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似曾相识的前奏从立体声音响中流泻而出。
“我的人生里什么都没有。”
我暂且专心辨认音乐声。
正在播放的男声西洋音乐是首有名的歌曲。神波先生似乎也知道。
“是斯汀的……”
“啊。英国人在纽约。”
神波先生调大了音量。这是首将寂寥淡漠的旋律与雷鬼音乐节奏混合而成的独特曲子。歌词述说了居住于纽约的英国人的格格不入与孤独。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神波先生续上一根烟,点着火后对我说:
“歌里的人就和你一样啊。”
这说法很令我意外。我眨眨眼睛,疑惑起来:
“我有这么文雅吗?”
“不是,是说异乡人。你就算想和别人打成一片,实际上也永远都会被旁人视为异物,永远被人排斥。”
他露出与他十分相称的冷笑,轻蔑地看着我。
我眯起眼睛移开了视线。专挑别人敏感的地方直击要害,真是个讨厌的人。
之前这种情况,他都会切实地给予我安慰和帮助。只有被他称赞的时候,我才能有所自信。有人知道我的努力。有人在背后肯定着我,支持着我。
他的存在为我提供了多么重要的心灵支撑啊。
自此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英国人在纽约》的歌声在神波先生的车中持续流淌。我觉得,其实神波先生自己才像是歌词中的那个人。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感觉脸上被拍打了一下,我醒来了。
“疼……”
“刚刚下高速了。要往哪边走?”
“……你用什么打的我?该不会又是圣经吧。”
“我出门的时候又不会带在身上。是交通情报地图。”
我抬眼瞪过去,只见他正翻阅交通情报地图。要是我先前戴着眼镜睡,恐怕这会儿鼻梁上已经留下印子了。
“在哪一带来着?从横须贺市区穿过就行了吗?”
“是的。咦,书里贴的便签贴是什么?”
“辻村家、白峰家还有茅家。当时调查得很仔细,实地探察了好多次。你真是一秒钟也不肯和我说点正常的话啊。”
“我没想到你连这里都有相关的东西……”
神波先生几乎是敌意的化身。
我摩蹭着鼻子,思索起他说的话。确实,他的日常生活中,处处都沾染着这件事的痕迹。它占据着他的全部人生。
丢失的十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十年。
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又何处可寻呢。
“你也撒撒娇就好了。”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神波先生扬起眉毛,冲我喷了一口烟。
“你快辞职吧。然后去津巴布韦。参与讨伐独裁政权。最后经受拷问惨死。”
“感谢您热忱的提案。”
“午饭你请客。”
“可以啊。就当是你开车载我的回礼。想吃点什么?”
“海军咖喱。”
没想到他竟是个赶时髦的人。我立直座椅椅背,为他指起路来。
初夏的阳光在碧蓝的海面上映出粼粼的光。海滨的道路上,度假中的汽车热闹地奔驰着。不知何人栽下的椰子树营造出一片南国风光。虽说在此地生长有些勉强,不过椰子树确实与海边极为相配。
“离海近的家真好啊。”
舒适的驾驶似乎让神波先生心情愉快了些,他主动向我搭话。我微微笑着,向水平线遥望。
“是吗?你喜欢海吗?”
“也谈不上喜欢,不过景色很漂亮。不像那边的镇子除了山还是山,阴森森的。”
“你没想过要离开镇子吗?”
“直走就行了吗?”
“啊,对。”
对话正到紧要关头却被问路打断,就此再无后续。我心下在意着神波先生,嘴上继续为他指路。
“前面的十字路口左转,开一小段后有个潜水用品店。那家店的斜前方就是我家。”
“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去年的夏天吧。”
神波先生驱车前行,随后,正如我所描述,我家的店出现在我们面前。
之前我曾听家里说要在新年时候改装店面,但眼前的家并没什么变化。油漆褪色的木制招牌,用贝壳碎屑代替碎石子铺满地面的院子,全都一如往常。
我们在客用的停车场停下车。我向店铺走去。或许是黄金周的原因,虽然时间已经过午,店内仍然人声鼎沸。透过店里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海景。在这种晴天里,露天座位很受欢迎。
“我回来啦——”
大姐口中的“欢迎光临”刚说到一半,见到是我便瞪大了双眼。她之前鼓起的肚子已经恢复了原貌。
“涉!你又这么突然跑回来了。”
有客人招呼服务员,姐姐便向餐桌走去。我叫上正在环顾店中的神波君,越过柜台向父母打招呼。
“我回来了。”
“哎呀,你回来啦。因为你忽然说要带客人回家,你姐姐费了好大劲收拾房间。你的房间现在当成杂物间用了嘛。回头记得去道个谢。”
“嗯。小宝宝呢?”
还没等母亲回答我,我就被姐姐猛地拽住了胳膊。
“该喂奶了。你去帮忙替我一会儿。”
“咦,我这儿还带了客人……”
“就一会儿的工夫!去餐区让客人点一下菜就行了。”
“真想看看小宝宝啊。名字叫什么来着?现在几个月了?”
“过后再说。快点去。之前听说你又受伤了?”
姐姐一边质问着我,一边匆匆忙忙转过身去。我叫住她,向家人介绍神波先生。
“这是神波先生。是在学校照顾了我很多的牧师。”
“牧师!?”
姐姐和父母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喊出来。连客人们也都转过来看着他。
“我是神波。今天贸然打扰府上,真是抱歉。”
我本以为他会摆出和之前对我一样的态度,没想到他却一脸微笑。看来他是那种面对生人就会和颜悦色的人。
“头一次见到真的牧师……”
“哎呀呀,涉平时给您添麻烦了。小店破旧,不过还请您慢慢歇息。您已经吃过饭了吗?”
“是的,吃过了才来的。”
“这样的话,妈,那个。生啤行不行啊?”
“牧师先生不能喝酒吧。咖啡和茶您要哪种?”
我边套上围裙边说:
“他能喝的。你喝啤酒可以吗?请去露天座位那边找个空位坐吧。”
“……大白天就喝酒?”
“已经3点了啊。妈,小菜也随便上一点。”
“没问题没问题,没什么忌口吧?喝啤酒的话配香肠应该不错。西式泡菜也有。香蒜鳀鱼酱前阵子也加进菜单了,最近不是流行这个嘛。”
“什么都可以的。账单是在哪儿呢?”
“不好意思——”
“喂!赶快去给客人点菜。”
“涉!先给你朋友端啤酒过去。”
数个声音在店里此起彼伏。我手脚麻利地把神波先生引向露天座位,送上啤酒和烟灰缸,随即小跑去客人的方向。
神波先生不知所措地低语了一句:
“真是热闹的家……”
夕阳沉入海面的时候,久保谷君联系了我们。
今晚他似乎无法前来了。他告诉我们他打算明天再动身。神波先生眼神移向远方,像是在疑惑自己身居此处究竟意义何在。
神波先生整个下午都随着我忙碌。看看小宝宝,应姐姐的请求修修长椅,在拥挤的停车场帮忙做做引导。我心中感慨,真亏他愿意这样一直奉陪。
在我的家人面前,神波先生始终微笑着。我感到分外欣慰。这是因为,温和的神波先生,终于又与我所熟知的那个神波先生重合了起来。
到了晚饭时分,店里渐渐拥挤。我们提早一步撤回房间里。始终和蔼地向其他人打着招呼的神波先生,在踏入我房间与我两人独处的瞬间,霎时脸色一变宛若恶鬼。
“你们家也太会使唤人了吧!”
看来他似乎很生气。早点直说不就好了吗……
“我还以为神波先生也乐在其中呢……”
“顶着大太阳在停车场浪费时间,到底有什么值得乐的。啤酒都变成汗冒出去了。”
“不然你先洗个澡?睡衣就用我的运动服充当可以吗?”
“用不着,我这样就行了。还有,也太能给人硬塞吃的了。都已经说了吃饱了还不断送上来,意面啊,披萨啊,卷心菜肉卷啊……”
“你剩着不吃不就好了嘛。”
“剩下不是对你父母很没礼貌吗。”
他说出了令我意外的话语。看到惊诧的我,神波先生皱起了眉。
“我对你父母又没仇没恨。我还不至于是那么没常识的人。”
夕阳缓缓下沉,暗蓝色的夜幕翩然降临。海边忽明忽灭的光透过敞开的窗子映入眼帘。
半满的月亮静静悬在空中。海浪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神波先生坐在窗边,单膝竖起,慢慢抽着一支烟。青白的景色透出一种悲哀的气息,与他极为相称。我忘记了打开电灯。我们没有什么要在耀眼的白光下做的事情。
“你其实又不是什么坏人。”
“你就继续这么觉得好了。对我来说正方便。”
“如果没有神波先生,我现在可能已经从学校辞职了。”
我垂下目光。神波先生朝我看了过来。
“即使对你来说只是谎言,对我来说也是确实的救赎。你并不只是会用言语毁灭他人,也同样会用言语拯救他人。相比之下,神波先生所拯救的人一定更多。”
“快省省吧。你到底是有多老好人啊。”
神波先生显出怒意,掸了掸香烟的烟灰。他远远望着我的左手,不悦地吐出一句:
“你只是以为事情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才说得出这种话罢了。你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做过的事。”
“是说对那些孩子做的事吧?”
“不光是那些。真对不住,你讲的那些都只是幻想。对我而言你怎样根本无关紧要。是不是我的敌人,能不能被我利用,我对你关注的就只有这两点而已。就算你被冈崎老师杀了我也无所谓。”
“可是……”
“拿酒过来吧。越烈越好。”
神波先生厌烦地拢了拢头发,朝我瞪过来。
“这就把你灌到不省人事。之前和你喝酒的那次,本来也是打算把你灌醉了套话的。”
“就算没醉我也会老实回答啊。我当时很信任神波先生的。”
“现在我是要让你闭嘴。去拿酒吧,只要你还醒着我就陪你一起喝。”
“我酒量可没那么差的。”
“别虚张声势了。不是在欢迎会上和小孩子喝酒就喝得不省人事了吗。”
确实如他所言。
我下行到店铺的仓库,顺走两瓶金色龙舌兰,拿上两只烈酒杯,机会难得,又准备了青柠和盐。第一杯若要炒热气氛,用shotgun的喝法或许比较合适。美中不足之处是酒精的浓度也会随之兑低了。
我回到房间打开音乐。是白天在车里听过的那首《英国人在纽约》。每次听到斯汀的曲子,那旋律总是一整天都在脑海里回荡。
我们向烈酒杯里对半注入龙舌兰和苏打水。口头说了句“干杯”后,我们将酒杯的底部朝桌上猛地一敲。瞬间,碳酸混入液体中,杯中翻涌起泡沫。在泡沫溢出之前,我们举杯一饮而尽。口感刺激的泡沫在喉头猛烈烧灼着。
神波先生脸色未改,呼出一口热气。很久没遇到酒量好的人了,我心下兴奋起来。
“我不知道的事是指什么?”
“不告诉你。”
我向杯中倒入龙舌兰。两人一同饮尽后,我提出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今天和我一起来了?”
“不是为了修你们家的长椅来着吗?”
我再次倒上酒。我们之间达成了无言的规则,喝空一杯酒对应一个问题。
“是因为想和久保谷君说上话吧?”
“不是。”
倒酒,喝空。正要再次举杯时,神波先生劝告我:
“等等。节奏太快了吧,别用那种学生一样的喝法啊。”
“那就要请神波先生多多展开话题了。”
我撞了一下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波先生皱着眉,也咽下了自己的龙舌兰。
我每晚都习惯性地喝些酒,就像睡前刷牙一样。今晚又与平时不同,我的情绪格外高昂。有种可以尽情喝醉的解放感,也不必在意被学生看到。
我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事。我周围总是有着年纪比我大的人。
“你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我没遇到过让我觉得能做我一生的妻子的人。”
神波先生不悦地甩下一句后再度张口,似乎是要继续多聊几句。
“过去也和几个人交往过。有知道我身世的人,也有不知道的。两边都不怎么行。总觉得哪里有点假。”
“和小花交往不就好了嘛。”
神波先生舔了一口盐,咬了一口青柠,瞪着我举起酒杯。
“下次换我了。”
“请。”
我们一口气喝干龙舌兰。杯子放回桌上时发出节拍般的砰、砰声,像是在给音乐插入间奏。
斯汀的一曲终于进行到尾声。随即,前奏再度响起。
我设置的是循环播放。伟大的歌手被我们肆意剥削驱使。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倒也没有想让你做什么……请你和久保谷君和睦相处吧。他很想和你搞好关系的。”
“只是你想这么强加给他吧。瞠君可是很亲近你。根本就没什么问题,是你自己在那里大惊小怪。”
“并不是这样的。久保谷君对你才……”
“你只是不想对孩子承担责任而已。你害怕自己让他们变成罪犯、或是走上自杀的道路。不是吗?”
我忍耐着不快咬了一口青柠,举起了龙舌兰的酒瓶。
“接下来轮到我。”
“啊,看吧,碰到对自己不利的话题就逃了。”
你这混蛋才是吧。
我心头火起,握住了烈酒杯。他嘴角扭曲着,不怀好意地笑了。
“觉得他可爱的话,让他留在你身边不就好了。和你在一起的话,那个叛徒就会自我毁灭了吧。我一点也没有异议。”
“……为什么?”
“你觉得自己像是四处乱窜的老鼠吧,其实啊,应该是可怕的超大型星球才对。你的剧烈引力会让对方失去控制而坠落。因此,你无法帮助任何人。”
我皱起眉头。
“那个孩子的自我很薄弱嘛。他很快就会变成陨石的。熊熊燃烧着在你面前落下,在接触地面之前就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你自己毫发无伤,之后还要再去引坠别的星星吧?”
“你是在牵制我吗?”
“…………”
“你这么不愿让久保谷君被我抢走啊。”
“少说傻话……”
“就算你不说这些话,我也不会靠近他的。”
我们喝下龙舌兰。酒与青柠的香气在口中混合。海浪声像是苏打水,将蓝色的房间与音乐调和在一起。
酒精的量还不够。我甩下神波君,自顾自猛灌起来。
“你觉得母亲的死是自己的错吗?”
我失去了从容,鲁莽的话语脱口而出。
神波先生沉默了。他一言不发地在杯中倒入龙舌兰,抬手泼在了我的脸上。
镜片沾上了水滴,我的视野变得模糊了。
神波先生不理会擦拭眼镜的我,独自给两只杯子斟上酒。他那平日里蕴含着理性的双眼中,此刻已染上几分醉意。
我们不约而同地举杯饮下。
“被学生捅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觉得糟了。被我搞砸了。就这样而已。”
我淡然回答。他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怕自己死掉吗?”
“因为没想过自己会死。之前又没死过,也不知道痛到什么地步才会死。”
“这样啊?……”
他解开衣领的扣子,呼出一口热气。看起来酒精已经明显地起作用了。
我心中有气,对他便毫不留情,自顾自地狠咬一口青柠,吮吸着果汁,再度续上一杯酒。
杯子送到嘴边时,神波先生第一次动作迟疑了。我体味着清洌的龙舌兰在喉头灼烧的感觉,眯着眼睛用下巴向他示意。
“喝。不是说要把我灌倒吗。”
神波先生视线一转瞪了我一眼,饮尽了自己的酒。
他揉着后脖颈,盘腿坐起挺直了腰。看着他这一副打起干劲的样子,我忍不住轻笑。
“……笑什么啊。为什么你脸色一点都不变的。是不是你自己喝的其实是水?”
“我是像变魔术似的把酒替换掉吗?”
“谁管你啊……行啊,来吧。刚刚到哪里了?”
“该我提问了。你喜欢的动物是?”
“动物……?考拉和熊猫之类的吧?”
问题迅速告终,我喝干龙舌兰。正要再次倒酒的时候,神波先生伸手挡住杯口,向自己的杯中倒进苏打水。他喝掉无味的碳酸水,不修边幅地用手撑着朝后仰去。
“干杯。”
我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喝下自己的酒。神波先生深呼吸了一回,也随我喝了下去。他恨恨地舔了一下盐。
“你酒量很好吗?”
“和学生喝酒也能喝到不省人事的程度而已。来,下一杯。”
“等等啊……”
“这就投降了吗?先前不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气势汹汹的吗?”
“没有。我想吃冰。”
“冰?我给你拿矿泉水吧?”
“不是。要冰。”
神波先生说话的方式变得与和泉君相仿。他抱住一侧的膝盖,递出酒杯摇晃着。
“装在里面拿过来。”
“一盎司的杯子装一块冰不就满了……我去用冰桶提过来,稍等一下。”
“嗯。”
“你喝醉了?”
“没醉。”
神波先生把燃着的香烟搁进烟灰缸,又叼上一支新的。他醉得相当厉害。
我拿来冰块后,他便直接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我明白他的感受。烈性酒若是喝得太急,会有种口干舌燥之感。要是提前冰镇一瓶,做成冰冻果子露那样喝就好了。神波先生一定会喜欢的。
神波先生的头脑逐渐迟钝,考虑提问耗用的时间也随之拖长。我随着斯汀的声音哼唱着,自斟自饮起来。
夜晚还长。真希望神波先生能保持住清醒。
长长的一截烟灰挂在他嘴边,看起来摇摇欲坠。我从他口中抽出香烟,问他:
“想出来了吗?”
神波先生微微睁开眼看着我。他没有瞪人,于是我也以亲切的微笑对待他。
“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吧。我去给你拿水来。”
“……自作主张说什么呢。”
“龙舌兰的酒劲会突然上来的。不过搞不好现在已经起劲了……”
“我想好了。你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真的尽是些惹人不快的问题啊。”
我苦笑起来。他朝着燃烧的香烟尾端伸出手指。
“彼此彼此吧。”
“小心烫伤了。张嘴。”
我把烟塞回他嘴里,低垂下目光。
“最讨厌的事是,幽灵栋的孩子们因我而变得不幸。”
香烟的烟雾模糊了视野。煽情的萨克斯奏出哀伤的旋律。
神波先生茫然地注视着我,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那些孩子喜欢我,我觉得很高兴。我也喜欢他们。我很怕再重复同样的失败。……我一直都很害怕。”
我回想起神波先生所说的话。燃烧殆尽的星星。
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伟大的人物。既不是魅力十足的主角,也不是人气盛大的明星。能给就业带来优势的那些一技之长,我一样也没有。
然而,总是有人毫无预兆地在某天对我勃然大怒。他们发出激烈嘶哑的怒吼声,挥舞着颤抖的拳头。
大学时代的恩师这样告诉我。这是因为对方过度依赖着你啊。
你是煽动者(enabler)。
——听上去就像是异星人的名字。
“我想要和神波先生商量。因为我尊敬你,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可是,你尽是说些伤人的话,一点也不想理睬我。”
“谁管你啊……”
“我才是不想管你呢。你的过去也好,内心纠葛也好,随便怎样都好吧。”
“随……”
“听听我说的话啊。”
神波先生一脸愕然,胡乱地揉着自己的头发。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清,他的脸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烧得通红。
“真够任性的……”
“……对不起。”
“瞠君要是像你这样,我可就轻松多了……”
“那个孩子之所以没法任性,我觉得可是都要怪神波先生。”
神波先生把青柠的皮朝我扔过来。我又要擦眼镜了。
我决不希望久保谷君走向毁灭。他理应获得幸福的未来。为此,需要有人把获得幸福的方法教给对此一无所知的他。
在我心中,这项工作除了神波先生,再无其他人选。可是,这个人的这幅狼狈相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在这一点上大概我也一样。
我向杯中倒入龙舌兰。至此,我们已经差不多喝掉了一整瓶。我硬是把酒杯塞进一脸难受的神波先生手中。
“接下来换我提问了。”
“……不会吧。我刚刚已经喝过了吧……”
“没喝。不行的话,就请你直说自己已经到极限了。说之前狂妄自大真是对不起。”
“真让人火大……”
我强行撑住眼看要倒头睡下的神波先生。他吐息燥热,身躯无力地歪斜着。在短浅仓促的呼吸中,他把杯子送到嘴边。
就在杯口正要碰到他嘴边时,我抢下了杯子。
“……干什么……”
我替他喝光了杯中的龙舌兰。真是个倔强的人。如果搞出急性酒精中毒来可就麻烦了。
我把自己的酒也喝下,对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我替你把酒喝掉了,所以你也不许说谎,老实回答我。”
神波先生眼睛半闭,在神志恍惚中点了点头。
“可以啊。给我水……”
“——你是异乡人吗?”
歌曲在此时结束,屋内迎来数秒钟的寂静。
前奏随即再度响起。神波先生眯起呆滞的双眼,张开了嘴。
忽然,他猛地仰倒,身子向后沉了下去。
“………!”
我慌忙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抱起。神波先生已经失去意识,烂醉如泥了。
我抓抓头发,叹了口气。
“我都说了酒劲会突然上来了……”
醉酒昏迷的人很容易吐出来。为了保护自己房间的美观,我用力拍拍神波君的脸,把矿泉水塞进他嘴里。
我的口中轻声哼着飘荡在房间中的旋律。
四方的窗户外,遥远的光点闪烁不绝。那一整夜里,斯汀不停息地歌唱着。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成长的那栋房屋是间昏暗的公寓。
阳台上的洗衣机积满落叶与灰尘。壁橱上遍布绿色的斑纹,如今回想起来那也许是霉菌。潮湿的榻榻米一经拍打便有灰尘飞起。对衡式热水器旁的狭小浴缸如同奴隶的棺材。
我很怕那台老旧的热水器。它总是发出吱吱吱……砰的巨大声响。我每天都在担心着它是不是今天就要爆炸,于是无论天气多冷都坚持用冷水洗澡,只为逃离那让我产生死亡预感的声音。
在这栋夏日里也宛如严冬的房屋中,还有她在。
她有时专心致志地写上一天文章,也有时一整天站在厨房里,和什么人说着话。在她的视线前方并无人迹。我也被她要求跟着打招呼。那我这就吃啦,爸爸。欢迎回家,爸爸。
自然,我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亡故了。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在被窝里和我讲起这件事。虽然我有很多听不懂的词,向她提问时却从不曾得到过回答。我觉得,她其实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认识的人几乎就只有她而已。如今我偶尔会觉得不可思议。没去上幼儿园或者保育所的我,在那间连电视也没有的房间里,究竟是怎么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呢。
对了。我会和猫一起玩。
隔壁的老太太养了只猫。她虽然容貌严肃,其实却是位和善的老人。
“真是个脏小子。过来,进屋里吧。”
老太太说着把我邀进家中。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倒是还记得猫的名字。它叫做小花,是只胖乎乎的花斑猫。
老太太的房间是我的天堂。那里面有电视,也有点心。有时她还心血来潮地买些连环画来读给我听。很有可能,这位老太太也是个孤独的人。
在差点被她杀死的深夜里,我也是敲响了隔壁的门。老太太严厉地训斥她,又把米分给我们一些。并非如此。她所缺少的并不是吃穿。
我害怕着她,同时又为哭泣着的她感到痛心。我心想,等我成为大人,一定就能够拯救她。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以那样的死法画上句号。
我原本坚信着,死因一定是热水器爆炸,我和她一同灰飞烟灭,一瞬间就什么都不剩了。
睁开眼睛时,我浑身前所未有地难受。
喉咙像是烧起来一样干涩,头疼得厉害,像是有人在敲头盖骨似的,让我一阵阵想吐。天旋地转的感觉笼罩着我,睁眼或是闭眼都无济于事。
我忍着恶心翻过身。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槙原的背影。他身处蓝色的房间中,坐在桌边喝着水。
我像是身处沙漠的旅人一般,渴望着玻璃杯中的那小小一杯水。
“神波先生,你醒了吗?”
我爬下床时,槙原转头看过来。我连回答都嫌麻烦,无言地抢过杯子正打算一口喝干,入口却被呛了一下。
“这个是伏特加哦。”
这家伙就是个怪物。
时间是半夜三点。槙原随便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着要给我拿水就走出了房间。斯汀的歌曲仍在这间临海的房间里播放不息。我的视野像小船一样不停打转,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
几秒钟后,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后,槙原回来了。
“我拿水来了。还好吗?”
我依旧不回答,大口灌下矿泉水。水经过喉咙时有一瞬间的舒适,然而到达胃部后立即变成急遽涌起的吐意。我捂住嘴,槙原小心地顺着我的后背。
“觉得恶心吗?还想再吐一次吗?”
再?
“我是觉得刚刚都已经吐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我妈给你喝的蚬贝汤让你不舒服了啊。你本来都不愿意喝的,真对不起。”
我脸色苍白。我丢人现眼都丢到他的家人面前了?
“好冷……”
我向后倒去,也不知自己是倒在了地板上还是床上。全身像是高烧似的发冷,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槙原给我盖上毯子,苦笑起来。
“啊,稍微有点急性酒精中毒了。”
稍微有点,急性酒精中毒?
“我觉得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好转了。要不然换成热水再喝点吧?”
我皱起眉摇摇头。激烈的头痛随之袭来,我不由一阵喘息。
“不要……”
“最好还是补充一下水分吧。”
“……喝了的话会吐……”
我裹紧毯子缩成一团。虽然明知自己的样子狼狈至极,我却已经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了。房间的地板翻涌着,天花板黏糊糊地溶化开。沙沙的嘈杂海浪声从我口中钻进胃里不住摩擦。整个人仿佛置身冬天的早晨一般,彻底冻僵了。
“刚才真对不起。”
槙原握住我冰冷的手,抚着我的后背。弄得我直想吐,真希望他别碰了。
“我还说什么随便怎样都好。那可是让你很痛苦的事啊。”
槙原的道歉十分纯朴,既不掺有虚荣心也不会惹人生厌。出于礼貌而嘴上道歉的大人很多,但发自心底表达歉意的人很少。我稍微了解到他的为人,随便点了点头。
“听了你的话,我真的发自心底反省了。我实在是太不体谅人了,对不起。”
“……我的话?”
“你不记得了吗?和我讲了好多话,我还挺开心的呢。”
我皱眉看着槙原。他平时就很自来熟,此时又自说自话对我多了几分亲近感,冲着我微笑起来。
我满心绝望地闭上眼睛。糟透了。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为了避免被抓住弱点,我试图整顿思考予以反击,惨遭酒精荼毒的大脑却徒劳无功。槙原摸了摸我的头,我不禁想要发笑。
怎么回事啊。哪有对年长的人这样的。
这不是傻兮兮的吗。
愚蠢的他并不知晓,给他留下心理阴影的学生之死正是我干预的结果。是我让那块手表的主人丧失了希望,将他逼上自杀的道路。
如果我把这些说出来,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对那个学生说你脸上有伤的人是我啊。
“……说了什么?”
我摩擦着自己的身体,低声地呻吟道。
“你吗?”
“是啊……你从我这儿刺探出了什么?”
“说得真难听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胖得没法正常着地的猫啊,要爆炸的热水器啊……”
“你的目的达成了?”
“说什么呢。你也笑出来了啊。”
“……真是个十足的伪善者啊。假装同情别人……只是满足你自己的虚荣心罢了。”
我直起身子瞪着槙原。随之倾斜的三半规管让我的知觉乱作一团。假作困惑样子的槙原分离出两层重影,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我忍着想吐的冲动,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这种人……我见过的。……捐出高昂的款项,对孩子们施以同情。可其实……根本就没有觉得同情,只是做出一副……只有自己祈求着世界和平的样子。你就和……那些……一脸浓妆的老太太们一样……”
“说这么多话,小心吐出来哦。”
槙原缓缓眯起眼睛背过脸去。我无视几近炸裂的头痛,硬把他扳回来。
“听着。……无论是去做老师,还是把遗物带在身上,对你来说只是……为了做样子罢了。就和捐款之后拿到红色羽毛一样……为了自我满足……”
“给我适可而止吧!”
我的下巴猛地晃了一下。
槙原抓着我的后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骤变的态度令我的醉意不翼而飞。
“干什么……”
“你吐过之后亏我还帮你收拾善后,说那种话是什么意思啊!当坏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把手拿开。”
“你这人是个差劲到家的人渣,这我都知道啊!我想问的是,你就打算永远这样当个差劲到家的人渣吗!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把手拿开……!”
我猛地撞开槙原。他踉跄着向后倒去,用手撑住地板。
这种微不足道的反击,既无法阻止他尖锐的眼神,也无法阻断他尖锐的话语。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倔脾气……久保谷君也太可怜了吧!和泉君也是,别的孩子也是!”
“……没有我他也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吧!”
“别自说自话了!你自己是怎样!?母亲过世之后,你能活得好好的吗!?”
“…………”
“就是因为不能,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我的眼前闪烁起来。
这并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出于高涨的怒意。暗红色的视野渐渐狭窄。
“那个孩子如果还讨厌着你,就没办法幸福起来的!你要把你母亲对你做的事,重复在他的身上吗!?把和你当年一样的孩子……”
这并不是找借口,我对自己的行为确实几乎已经毫无意识。
我抓起倒在地板上的龙舌兰酒瓶,向槙原猛挥过去。我并不知道自己打到了哪里。只知道手感很钝。
“……你能知道什么!?知道什么啊!”
海浪声回荡不息。
随后,是《英国人在纽约》的旋律。
酒精让我失去了时间概念。
四方的窗户外,海边的光点闪烁不绝。那是热水器的光。
我始终在等待着热水器爆炸的一天。那一刻,鲜红的气浪将在一瞬间将一切燃烧殆尽。
“我知道你是个不幸的人……”
槙原捂着上臂,低声地说。
“……你才是异星人吧。觉得自己在这颗星球上没有容身之地,除了侵略别无他法。如果暴露了真面目,就会被NASA抓去做实验。……也太傻了。你真的太傻了。”
槙原屏住呼吸,闭上了嘴。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月光洒落的蓝色房间中,他孩子般的眼睛中有泪水浮现。
我手中的酒瓶喀啷一声掉在地上。
眼前的他像是身处慢镜头中,强烈的悲伤令他扭曲了面容,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滑落。我连嘲笑都笑不出,脑海中只是全然的惊愕。
为什么能如此率直地哭出来呢。
换成我绝对做不出。
“……老大不小的人了,就别哭了吧……”
“今天我一直都很难受。从神波先生对我态度变了的那天之后,一直都很难受啊……”
他胡乱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对我怒目而视。比起愤怒,占据我心中的更多是困惑。我不知所措地游移着视线。
“没有好好介绍自己的是你吧。做出一副好人样子的也是你吧。……我真的很喜欢神波先生,很想和你说说话。说说古川君的事,说说其他的学生的事……”
“…………”
“我根本不想对你失望的,可你却始终若无其事地说些让人不舒服的话。无论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一点不听。这也太过分了啊……”
“……就算你对着我抱怨……”
我终于开口,本打算嘲笑一番,却忽觉无言以继。
他是为自己的原因才哭泣的吧。也可能只是酒精让泪腺的控制能力变弱了。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我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在为了我而哭泣。
一定只是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然而明知如此也无济于事。
“……你这人啊,如果碰上结婚诈骗,知道了对方是个骗子之后,要说的就只有一句‘我很为你难过’吗?”
“神波先生和骗子不一样……”
“就是骗子。和骗子差不多吧。”
我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槙原,给他拿来纸巾。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了。
“所以说啊,不是这个问题。要求我做点什么不就好了吗。让我道歉啊,揍我一顿啊,朝我要钱啊,像这类的。”
“…………”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扶着额头,叼起一根香烟。这句话已经无限接近我真正的心声。
我一直恐惧着真相全部暴露的那一天。
事到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人来杀我,也没有人要把我扭送给警察。要说起来,我本来也没做任何违反法律的事。
就像她死后我的生活仍在持续一样,现在我的生活也还在持续下去。我并没有迎来灭亡。
究竟要怎样才会结束呢……我正要拿过打火机时,槙原忽然从旁抢走。
“干什么……”
“会吐的啊,肯定会。”
“我正好也想吐呢,没关系。”
“会给我平添麻烦啊。”
槙原对着打火机说话,随后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我忍着怒吼的冲动闭上了眼睛。头晕已经差不多好转了,眼前的摇晃逐渐减弱。
“啊。真是个过分的人啊……”
槙原把擦过眼泪的纸巾扔下,朝着床边走去。虽然这话由我说很奇怪,他垂下的肩膀,瘦小的背影,抹着眼角的袖口,无一不散发出悲伤而可怜的气息。
他抽了抽鼻子,又开始换成和枕头说话。
“真是过分啊,神波先生这个人。明明不喜欢自己,却只考虑着自己的事。”
“所以我都说了……”
“啊,又要说些让人不舒服的话了。你能帮帮我吗?谢谢啦。”
槙原把枕头捂在头上堵住耳朵。面对我有生以来最惨烈的宿醉,他的态度还真够无情的。
我啧啧舌,寻找起备用的打火机,最后找到一只燃料见底的。正当我拼命地擦着火石轮时,槙原忽然向我搭话。看起来他和枕头的对话是告一段落了。
“因为孩子们也都很沮丧,所以我一直忍着。我觉得你也很沮丧……”
“……我为什么要沮丧啊。”
“谎话被戳穿了,很受打击吧。”
直接嘲笑我活该不就好了吗。
我转向槙原。无论以多么挑剔的态度审视,他的想法中都没有一丝傲慢或伪善的痕迹。
实在令人同情,他是真的很喜欢我。
于是,被我刻薄对待的时候,他也单纯地感到受伤。他竟然是如此纯粹的人,这令我十分震惊。
“……奇怪的人……”
我放弃了摆弄打火机,向床边靠近。本以为槙原已经赌气睡下了,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遥遥地望着窗外。
眺望着远处的他,无可遮掩地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宛若自世界的尽头而来,明日来临时便不复存在。
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眼白带着些蓝色。即使在这间月光照耀的房间之外也是如此。我开始觉得,自己是在和什么灭绝物种打交道。
我为自己伤害了他而感到一阵歉意。
“……你在看什么呢?”
“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那个究竟是什么呢。”
“谁知道……灯塔之类的吧?”
“这边有没有灯塔啊。神波先生看到过吗?”
“不知道。你不生气了?”
槙原抬头看着我,挪动了一下身体,抱着枕头侧过身来。透过他皱巴巴的衣服的缝隙,触目惊心的伤痕隐约可见。
他看上去只不过是个无害的人,却到处遭人愤恨,受到别人的重伤。虽然伤痕累累,他却仍然坚毅刚强。
从不曾失去自己的质朴与洁净。
“神波先生,古川君死了。”
槙原向我报告着,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初夏的风吹在我身上,我却回忆起那个冬天。我垂下眼帘,明白了实情。学生的死令他不堪重负,他想和我商量。
在我变成这种态度之前,他的商谈对象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这种局面也是我唆使挑拨的结果。
“他说着对不起,就这样死了……你也好,他也好,为什么要这样呢。不和任何人商量,只管自说自话。”
夜间的潮水击打在海岸上,继而粉身碎骨。
“……傻瓜。真够傻的。被逞强或者后悔的念头占据脑海,还以为那就是自己……”
四方的窗户外,不知名的光点闪烁不息。
“……反正也要做坏事的话,那就为了自己去做啊……”
“……我是为了自己做的,对此也没有后悔。”
“才不是这样吧。你并不想复仇。你想普通地和母亲一起生活下去。”
近乎剧痛的头晕向我袭来。
“两人一起看着胖猫落地失败的样子笑起来,听她笑话你说热水器才不会爆炸,这才是你想要的吧。——没能获得这样的生活,又不是你的错。”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不知何时已化作喘息。
我凝视着槙原。
“那个孩子也是这样。只是有了新的梦想而已,却像是做了坏事似的隐瞒起来。他总是这样。古……”
我像是发病似的攥住了槙原的胳膊。他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我用醉酒中的手指剥下死人的手表,砰地丢在地板上。
遥远的人此刻在触手可及的距离,正抬起头看着我。
不祥的言语从我口中涌出。
“你戴着手表是因为自责。……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够凭借它获得勇气,那时你再重新戴上它吧。”
槙原瞪大了眼睛,感慨万分地呜咽起来。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我的建议,此刻他蜷起身子,啜泣不停。
我轻抚着他的背,心中感到一丝茫然。建议都是骗人的。
像朋友似的触碰着他,只是因为古川的遗物过于碍眼罢了。
我只是按照一如既往的做法,把讨厌的东西消除掉而已。
“——继续吧。”
我这是要做什么啊。
“我会听你说的。”
是要做什么啊。
咔嚓一声,我耳中传来机械的声音。
我睁开沉重的双眼,和泉咲正在眼前打量着我。我眨眨眼,又传来咔嚓一声。
“………?”
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心想是梦便闭上了双眼。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远去了。
在此之后,我又睡了一阵子。等到再次睁眼时,时间已经过午。身体中仍能感到有酒精的作用残存。
槙原不在房间里。大概是去店里了吧。我换上衣服走下楼梯,半路遇到了正抱着衣物去洗的槙原母亲。
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哎呀呀,是牧师先生。身体感觉怎样了?真对不起啊,好像涉让你喝太多了。”
“没有……真是十分惭愧……”
“那孩子总是这样。一高兴起来就害得朋友喝酒喝过头。自打他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了。因为牧师先生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我本想着应该没事……”
“真是十分惭愧…………”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温柔地微笑着,笑起来的眼睛和他十分相像。
“现在他在店里那边。学生们也都来了。都是些胃口不错的孩子,真让人高兴呀。”
“……学生,们……?”
“——啊,喝醉了。”
“——宿醉的人来了。”
“——是败倒在槙原老师手下来着?”
幽灵栋的学生们坐在向阳的室外座位上。被他们注视着,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真想回房间接着睡下去。
“诚二。”
瞠君从座位上站起,向我走来。他不住地暗中察言观色,嘴上却气势强硬。
“昨天抱歉啊。因为大家说要来,感觉我自己抢先一步不太合适。”
“这样啊。”
也就是说一点也没觉得放人鸽子不太合适吧。
“宿醉怎样了?没事吧?”
“就在刚刚这会儿恶化啦。”
“和阿槙两个人相处的怎样?你没搞什么鬼吧。”
“让我们变成两人相处局面的就是你啊。事到如今才后悔可没用了。”
“……你干了什么啊。”
“把他弄哭了。”
瞠君猛地撞在我的胸口。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眉毛竖了起来。这是他生气时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这样啊!”
我猛地呛咳了一下,紧盯着瞠君离去的背影。他头也不回地回到了朋友中间。那里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无事可做地伫立在原地的我,与另一个看起来无事可做的人视线相接。那个人看上去强硬、诚实而寡言——也就是说,与我完全相反。
对方并未移开视线,于是我点头致意。他笔直地向我走来,像是要展开友好度竞赛似的,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我是槙原的友人南。”
顿了片刻后,我也鞠躬行礼。
“我是神波。……他的朋友们都来了吗?”
“不,只有我来了。老师托我帮忙指路,于是我去接他们过来。”
老师?是说槙原吗。
“您好像和槙原喝酒醉得不轻。”
“说来惭愧……”
“与我相比已经好多了。我曾经吐着吐着睡着了,霸占了厕所六个小时,惹得家人抱怨连连。”
南一本正经地讲着,我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就这样错过了笑的时机,我衔上一根香烟。
“您有打火机吗?”
“店里的火柴可以吗?”
南从一张桌子上拿来火柴和烟灰缸。他划燃一根火柴,送到我面前。
“他很爱撒娇,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这回事……不,就是这么回事。”
这话让人无法否认,于是我点了点头。要说麻烦确实是很麻烦。
“果然如此吗。”
“自顾自地钦佩起来,又自顾自地觉得失望……大致上是这种感觉吧。”
“因为您是他容易喜欢的类型。”
香烟让我感觉更加不舒服了。胃好像又出问题了。
“请您与他好好相处。在适可而止的程度内。如果太把他放在心上是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果然是异乡人嘛。”
“是麻烦制造机。无论历经多少次惨剧都学不到教训。”
“你也是失望的人之一吗?”
“算是吧。”
寡言的南点了点头。我吐出一口并不美味的烟,眯起眼睛。
“我看他倒是很把古川放在心上的。”
“因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敌得过死人。”
真是令人痛心的一击。
我的人生正是如此。如果她还活着,我说不定会直接顶嘴一句“烦死了,臭老太婆”之类的。而如今只是这么想想都会有罪恶感生出。
“……不过,他把手表摘掉了。是件好事。”
南的声音让我心中暗暗嗤笑。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我深吸了一口烟。
明朗的阳光下,孩子们看起来十分幸福。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分食满桌的饭菜。初夏的风从室外座位间穿梭而过,在那里丝毫看不出悲剧的残影。
为什么还能像这样笑出来呢。
分明曾被家人背叛,被施以恶意——分明曾经历了更甚于死亡的痛苦。
“诚二。”
和泉咲一手端着盘子跑来。里面装着的是三种披萨。
“诚二的份。”
“我不要。”
我当场拒绝。披萨简直是宿醉时最不想看到的食物第一名了。
和泉咲挑起眉毛。
“你去那边坐就好啊。”
“不用了。”
“因为你惹瞠生气了?”
我厌烦地眯起眼睛,不再言语。和泉咲误会了我的态度,扬起嘴角笑了。
“我们不会不带你玩的。”
和泉咲把盘子塞进我手里便离开了。我对自己感到失望。要是我再稍微缺乏那么一点理智,就能直接把盘子冲着他的背影扔过去了。
曾经恋慕的女人的孩子真是个难以应对的身份。
和泉咲回到桌边,吵吵嚷嚷地和其他人说着什么。其他孩子纷纷转头看向我。这种气氛最让人火大。要是来阵龙卷风把那张桌子卷走就好了。也用不着碰响脚后跟回来了。
在朋友们的催促下,辻村炼慈站了起来。他是不是笨蛋啊。
我觉察到他要朝这边过来,便熄灭香烟走开了。已经受不了了。我自己开车回去吧。如果碰上酒驾检查,慢慢地呼气就能混过去。我有这个自信。
我走向停车场,身后响起一串跑着追来的脚步声。真想趁着回头看看是谁的时候踹上一脚。身后的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瞪着眼睛转过头去。
在我视线前方,是同样瞪着我的瞠君。
“要回去吗。”
“这就回去了。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吧。”
“……是吗。”
“成功惹得我心里不痛快了,你开心吗?”
瞠君猛地抬起脸来。我看到他极度受伤的样子,不悦的心情一扫而空。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槙他……”
“怎么?”
“他让我对你撒撒娇……说你一定会听的……”
啊,要哭了。
他真是够狡猾的,总是没一会儿工夫就哭出来。因为我总是说着好狡猾好狡猾,瞠君哭起来便总是一副抱歉的样子。
槙原则哭得很舒畅。当然并不是说心情愉快,只不过他哭得很轻快,像是在换气一样。
“因为你是负担啊。”
瞠君的指尖猛地颤抖了一下。我体味着残虐的愉悦,笑了起来。
“被你这样恶心的孩子喜欢,也只会让人为难嘛。槙原老师让我想想办法。他也很困扰啊。”
“才……”
“我可没骗你。你心想着敬慕老师没什么不好吧,但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在紧缠不放。你明白的吧?就是那些不想要你的养父母们每次的那种感受啊。”
他低下了头,面色苍白。我说得太过分了。心知如此,我却无法停止。
既然选择从我身边离开,那就变得不幸吧。
“你还挺努力地享受生活呢。不过啊,觉得开心的只有你自己,朋友们和老师都一直沉浸在痛苦中吧。你却厚颜无耻地视而……”
有什么钝器打在我头上。
是块巨大的奶酪。槙原横眉怒目地瞪着我。
“胡说些什么呢。”
“你竟然拿食物……”
“没事吧?久保谷君。”
槙原无视了我的反驳,搭上瞠君的肩膀。瞠君瑟缩着,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槙原露出真诚的微笑。
“他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昨天啊,我问他是不是要把母亲对自己做的事,重复在你的身上……”
“等等。”
我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槙原。公然在大街上讲起别人的心理创伤来,这人是不是疯了?
“烦死了,闭嘴。——我这么问了之后,神波先生就哭了。”
“我才没哭呢!哭的是你吧!”
“他抽抽搭搭地边哭边喝酒,一直喝到吐出来。之后他就说,他想把自己过去渴望从母亲身上得到的东西,全部都给予你。”
瞠君猛地看向我。他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脸颊染上了些许红色。在他掺杂着惊讶与欣喜的羞怯眼神下,我哑口无言。
槙原这要怎么负起责任啊。
“可是,神波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因为他没有被家人温柔以待过,所以也不知道怎样温柔待人。他又没有朋友,又没有女友,又没有宠物……”
“等等,和这没关系吧。”
槙原利落地甩开我抓着他胳膊的手。
“你就对他宽容些吧。有些孩子骑不好自行车,于是见到有三轮小车骑的孩子就忍不住使坏,他就和那种情况差不多吧。”
“你说什么呢!?”
瞠君不理会我的高喊,紧紧盯着槙原。
那是澄澈而率直的视线。
是他幼时曾投向我的,含着纯真无瑕的期待与信赖的视线。
“……阿槙可以教给他踩踏板的方法吗?”
“我说啊,什么叫教给我。自行车我还是会骑的。虽然好些年没骑过了但应该还会的。”
“我也还在练习呢。”
槙原无视我微笑起来。在初夏阳光的映照下,他的发丝隐约有些透明。
槙原摸摸瞠君的头,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回其他人那边去吧。把这个也捎去。”
“奶酪?好的。”
瞠君抱着奶酪,笑着跑开了。我假装没注意到他回望过来的视线,瞪着槙原打算抱怨几句:
“别胡说些没有的事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久保谷君可不是你的出气沙包!”
槙原毫无先兆地怒吼起来。
“如果有不称心的事就自己化解啊。你平时总对他说这种话吗?”
我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理解了话语的含义,憎恶感忽然从我心底喷涌而出。在更甚于杀意的黑暗感情驱使之下,我正要开口,就在此时,槙原向我伸出了手。
他没戴着手表的手在我手臂上轻柔抚摸着。
“对不起。看到孩子们忽然都来了,你吓了一跳吧。我本来打算晚点过去叫醒你的。”
我错过了出言的时机,便闭上了嘴。槙原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微笑。
“久保谷君刚刚很高兴。真是太好了。”
“……因为你胡说八道了一通啊。”
“才不是胡说八道呢。如果是胡说,他会看出来的。我只是替你把你的心声表达出来。”
我呆伫在原地。槙原在我的背上拍了一把,就和方才对瞠君做的一样。
“走吧。你在停车场这儿干什么呢?找打火机?我们店里有火柴。”
“我正打算回……”
“快来吧。让你看看小宝宝。”
“哇……”
见到槙原抱着的婴儿,学生们全体欢呼起来。他们都同样小心翼翼,手也不敢伸,只是笔直地站在一旁观看。
“好小……”
“是小宝宝……”
“是女孩?还是男孩?”
“是女孩。很可爱吧。”
槙原抱孩子的手法很是生涩,睡着的婴儿被弄醒了。
和泉咲摆弄着手机相机,兴奋地喊了一句:
“醒了。好可爱。”
“手指在动啊……这么小的手指……”
辻村炼慈战战兢兢地碰了碰婴儿的小手。白峰春人与他对望一眼,同样语带兴奋:
“是啊!这么小的手,上面还有指甲。好可爱啊……”
“真是太好了。”
茅晃弘站在大老远微笑着。看来是对这边没什么兴趣。
“要抱抱看吗?”
“不了,不了。要是摔了可怎么办啊。”
“瞠照顾小孩子应该很熟练了吧?”
“这么小的我可没碰过。”
其他人看着认真担心起来的瞠君,纷纷笑了。婴儿被四下响起的声音吓到,开始闹起来。
“啊,哭了……这该怎么办呢。你们来帮忙哄一哄。”
“真够强人所难的……”
“去做个鬼脸,炼慈。”
“小咲来做吧。我有点想看。”
“别哭啦,别哭啦。看到女孩子哭起来我的心也好痛啊。”
“你连婴儿也在范围内吗。”
“竖着抱比较合适吧?”
婴儿看起来愈发可怜,我不由出声。所有人一齐看过来。
“竖着抱?”
“对。像这样。”
我做出一个竖着抱孩子的姿势。槙原浑身僵硬地调换着婴儿的朝向。
“……这样?咿,好可怕……”
“脖子,脖子。扶着脖子比较好吧?”
“不是说要等脖子长硬……”
“没关系,婴儿没那么脆弱。如果抱得不稳,她会觉得害怕乱动起来,所以要快点把她搂在怀里。看,这样扶在她后背上。稍微摇晃一下。”
在我的帮助下,槙原调整了抱姿。很快,婴儿停止了哭泣。她转向朝这边张望的白峰春人,对他露出了笑脸。
“笑了。好可爱啊。”
“她知道对面是圣母啊。”
“和那没什么关系吧。”
“我也是因为白峰君在剧中这样横着抱,所以心想小宝宝应该是横着抱的吧……”
“原来是在抄袭我啊。”
“拜借抄袭了一番。不过可并不成功啊。”
“又笑了。照糊了。”
“总觉得好像稍微有一点像阿槙。”
“哪里像?”
“比如嘴角附近一带……”
“这还真是稍微一点。”
“这下你也成了叔叔了。你好啊,大叔,”
“阿槙大叔。”
“涉大叔。”
“……明明今天是我生日,还这么对我……”
“今天是你生日吗?”
我惊讶地出声。不知何时,我已自然地融入他们之中。
辻村炼慈得意洋洋地笑了。
“是啊。所以我们才打算过来吓他一跳。”
“要看礼物吗?老师。”
“咦!还准备了礼物吗?等等,我去把小宝宝放好。”
“先拍张照吧。小宝宝也一起来照。”
白峰春人也是一脸得意洋洋,拿出了数码相机。瞠君自然地拉过我的胳膊。
“集合了集合了。阿春,等下我也给你拍张。”
“哼哼哼。瞠用不用得来呢。”
“口气真大。反正没多久就会和扔在壁橱积灰的贝斯走上同样的末路吧。”
“辻村你不也放着个章鱼烧的烤盘没用过嘛。”
“咦?我们宿舍里还有章鱼烧的烤盘?”
“还有流水素面机呢。”
“要拍啦——笑一个。”
快门声在阳光流泻的庭院中响起。
槙原从学生和朋友手中收下了礼物。
他逐一地感谢着,脸上笑容灿烂。那并非社交式的微笑。他时而颤动着肩膀,时而捧住了肚子。
飞扬的笑声直冲高空。安稳的幸福如同小狗一般在草坪上翻滚打转。
这座阳光流泻的庭院,我并非置身其外,而是身处其中。
“姜黄做的中药!南,谢谢你——”
“偶尔你也让肝休息一天。”
“既然难得来一趟,要是把我最想要的礼物也一起带来就好了……”
“要见小唯的话你自己联系她。据她自己说前阵子她还和津久居贤太郎联谊了。”
“啊!?”
“笨蛋,声音太大了。”
他的朋友南也笑了。他嘴上说着放弃了,看向槙原的眼神却依然温和。
被人所爱的人是确实存在的。
每个人都在笑。从槙原手中拿走红酒的辻村炼慈也是。远远看着他们的茅晃弘也是。偷喝着红酒的白峰春人也是。对着奶酪大快朵颐的和泉咲也是。
眼前的画面几乎让我觉得,我所施行的复仇毫无意义。笑声与幸福总是轻快而强韧,足以覆盖掉悲剧的痕迹。
瞠也在笑着。刚才瞠来到我身边,对我小声地说,对不起啊,诚二。
“我听阿槙说了。他是在听说你愿意陪他商量的时候哭出来了。并不是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瞠君生涩地笑着。我已经多久没见过他的笑容了呢。
瞠君要掩饰害羞似的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你这不是也有好的地方嘛。”
我苦笑起来,心中思绪万千,嘴上却无话可说。
一度失去的东西,终于渐渐地回到了我的手上。
我想对瞠君温柔以待,却不知该怎么做是好,便抚了抚他已经成长得挺拔宽阔的背。他也带着些腼腆笑了起来。
回其他人那里去吧。——我和蔼地对他说,笑着守望着他跑开的背影。我为自己能做出这些而欣慰。
我是幸福的。
要是我早些注意到这点就好了。
从槙原手中拿走的红酒杯转到了我的手上。你喝了吧,这家伙之前喝太多了。我的弟弟笑着说。我苦笑以告,喝下去可就成了酒驾了。
没关系吧——曾经恋慕的人的孩子露出与她同样天真的笑容。不会露馅的,他说。
白峰的孩子与茅的孩子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我老老实实地把酒杯物归原主。
我知道,让奇迹降临到我身上的正是这个人。
“你之前喝得也太多了。就请把这杯作为最后的一杯吧。”
最后的一杯。
槙原皱起眉头,把杯子送到嘴边。
“难得过生日……”
“肝脏会垮掉的。作为补偿,我送礼物给你。想要什么?”
“建议。”
稍加思索后,我告诉他。
“绝不改变自己的风格。”
槙原大笑起来。这是我们昨晚听了整夜的斯汀的歌曲中的歌词原句。
“怎么了?在笑什么?”
瞠君兴味十足地探过身来。我们两个故作无事地笑了。
“保密。”
“不告诉平成时代出生的人。”
看着异口同声的我们,瞠君张大了眼睛。他孩子气地撅起嘴,拉起了朋友的手。
“什么呀,忽然关系变这么好。别管昭和时代出生的人了,咱们去看海吧。”
我和槙原窃笑起来。
“真可爱啊。是在吃醋吗。”
“是不知道该嫉妒谁好了。”
我们一并前往海边。从槙原家的店出门步行数分钟,眼前便是海岸。初夏的海平静安详,悦耳的海浪声不断传来。
身边已不再有扬声器,《英国人在纽约》的旋律却仍在我的耳畔流转不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神波先生,还记得我昨晚说的事吗?”
“哪件?”
“从窗口看到的光。究竟是哪儿发出来的呢。”
“也不用在意吧。”
我衔上一根烟,微笑起来。
古川手机中的录音已经被我删除了。等回到牧师宿舍,就立刻把那部手机也处理掉吧。
“就算不知道是什么发出的光,也没什么关系吧。”
“也有道理……”
槙原难以释怀地望着水平线的尽头。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指了指孩子们的方向。
“你看。瞠君钻进浪里了。”
“啊哈哈,白峰君也是。真年轻啊。”
孩子们正脱下鞋子尽情玩耍,槙原眺望着他们的样子笑出了声。他的视线已经不会再转向海的尽头了吧。
海风吹来,我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
——决不能让他知晓。
没关系的。知道我那些诱导古川铁平走向破灭的谎言的人,只有御影清史郎而已。
御影清史郎现在不在这里。如果他回来的话,只要在秘密泄露前把他抹消掉就可以了。或者,就由我提前一步找到他处理掉吧。
我一边眺望着孩子们的身影,一边与槙原并肩而行。瞠君朝这边用力挥了挥手。——没关系的。我也向他挥手回去。
和瞠君也好,和槙原也好,我都已经能好好相处。这份终于降临到我身边的安稳,我绝不容许有人破坏。
碍眼的手表已经没有了。如今他已经不是古川的老师,而是我的朋友。渐渐地,他就会忘掉古川吧。我会让他忘掉的。
我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没关系的。槙原喜欢的斯汀不是也在歌中这样唱吗。绝不改变自己的风格……
May 5th is 完
附:一个十分油滑的蹩脚翻译↓
Englishman In New York
英国人在纽约
I don’t drink coffee I take tea my dear
I like my toast done on one side
And you can hear it in my accent when I talk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朋友,较之咖啡我更惯于茶饮
面包片只烤单侧更合我心
一旦我开口你便能从口音中辨认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See me walking down Fifth Avenue
A walking cane here at my side
I take it everywhere I walk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你或曾见我行走在第五大道
一根手杖在我手中握紧
无论去往何处,它从来不离我身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 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 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人无礼无以立”,曾有人如此说
若是如此,他堪称当世楷模
面对无知愚钝,只需微笑置之
任由人言,绝不改变自己的风格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Modesty, propriety can lead to notoriety
You could end up as the only one
Gentleness, sobriety are rare in this society
At night a candle’s brighter than the sun
谦逊与礼节也会招致恶名
然而你仍可醉中独醒
文雅与冷静时下已鲜可觅得
然而暗夜中蜡烛比太阳更为光明
Takes more than combat gear to make a man
Takes more than license for a gun
Confront your enemies, avoid them when you can
A gentleman will walk but never run
为人绝非仅凭武力已足
万事绝非只有持枪一途
直面敌人,同时尽量回避冲突
绅士决不仓惶逃窜,永远闲庭信步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 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 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人无礼无以立”,曾有人如此说
若是如此,他堪称当世楷模
面对无知愚钝,只需微笑置之
任由人言,绝不改变自己的风格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
我是异乡人,合法的异乡人
我是身处纽约的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