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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约]巨人的花园

※央国父子,原作轴线延伸的某个分支未来(捏造度200%)
※路人第一人称


[魔约]巨人的花园


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应亚瑟之邀在王城的花园里同他一起喝茶。那是我们结识后的半个多月,我渐渐熟悉这里的新生活。茶叶味道很特别,有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正咬下一块黄油饼干的一角,忽听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渐近,于是慌忙用茶水顺下口中食物,稍稍挺直了腰板。
来人在盘绕灌木丛的小径上现出身影。是拉克,魔法管理局的书记员。关于我的诸多安排都是由他直接经手,因此在那些职员里,我与他最为相熟。
“打扰您二位的休暇时间,着实抱歉。”拉克低头致意,“有件急务禀报。”
亚瑟很快起身。“不妨。我们去小会议厅吧。”他转向我,“恕我暂告失陪。”
“事实上,希望二位共同听一听。”拉克补充道,“情况并不复杂。可否容许我在此直接说明?”
亚瑟与我面面相觑。“是什么事呢?”我忍不住问。
事情果然如他所说,三言两语就足以描述。
“刚刚接到报告,过午时分,王城北侧的平原上突然出现了一座花园。那无疑是已经消失多年的魔法异象。目前已经分派人手封锁四周,但内部情况尚不明朗。一方面,希望征求身为魔法使的亚瑟大人的意见。另一方面,如有必要,”拉克转向我,“希望能如史书记载一般,借助贤者大人的力量。”

这里的人称我为贤者。起初这称呼让我感到十分不惯。说到贤者,脑中浮现的形象便是白发苍髯的老者,皱纹与智慧都远远多过常人。至于魔法使,则是黑袍黑帽,性格孤僻怪异,终日埋首于晦涩的古书和阴森的道具,钻研起死回生或恶魔召唤之类的禁术。
而此处这两个词的含义却大相径庭。魔法使是一种血统,天生有着行使奇迹的能力。而贤者,则是从另外的世界来的人,帮助魔法使抗击大灾厄。大灾厄,就是月亮,是一年一度冲向地面的死神化身。三者彼此勾连,如同稳固的三角,年复一年地上演着或悲或喜的戏码。
但这也早已成为历史。大灾厄已在数百年前被彻底击垮,溃退为遥远轨道上平稳运行的无害卫星。魔法使的血统渐趋衰微,残余的魔法使或匿迹于人群,或退居于山林,不再引起世人的注目。至于贤者,自从大灾厄停止肆虐后就不再出现——数百年来,我是第一人。
我为自己唐突出现在这个世界困惑不已,而魔法管理局的人们比我更加困惑。这一机构前身是作为贤者及其魔法使后勤的专门组织,现如今则顺应世事变迁改弦更张,主司魔法科学——以魔法能量为驱动的技术系统——的事务管理。然而毕竟贤者相关事务并未有过职权调整,名义上仍归它管辖。于是他们慎重接待了迈出电梯后不知所措的我,为我安排了食物与住所,指派了一名书记员协助我的生活,并且给一位卓越的魔法使送去了一封信——他们告诉我,论施展魔法的能力,论对贤者这一身份的了解,那位收信人在当世都是无出其右的。无论我有什么问题,只要这世上存在答案,向他求助必定能得到解决。

等待回信的一个星期里,我听从拉克的安排,有时在住所歇息,有时随他在城中参观。他带我去了从前提供给贤者的魔法使们使用的建筑,那地方现在被改成纪念馆,陈列与大灾厄和历任贤者魔法使相关的文物史料。简单的参观结束后,他又把我带去一处仅对工作人员开放的库房。暗淡微冷的房间中,数千本书陈列在一排排直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上,像一片幽深的森林。
拉克告诉我,这些就是贤者之书。外观是书,其实是空白页面的笔记本。历任贤者写下在这个世界的经历与发现,供自己备忘,也供后来人参考。
“这本……”我指着离门口最近的架子上的一册,那书脊上有熟悉的文字,“这个人大概是从我的国家来的。”
“这可巧了。”拉克眨了眨眼,“那是最后一任贤者留下的。”
“最后一任贤者?那不就是……”
“是啊。”他罕见地微笑起来,“终结灾厄的贤者。是我们永远的恩人。”
向拉克确认了许可后,我戴上薄手套,翻阅起这位遥远的同乡留下的记录。他(又或许是“她”)的字迹纤细挺括,巨细靡遗地写下了在此处的经历,还有每位魔法使的详尽资料。贤者与魔法使们共度的一路跌宕起伏,像一篇篇引人入胜的故事,我只读了一段就被深深吸引。
“这本书……我以后还能来看吗?”我问。
“当然了。我们留有复制本,之后给您送去一册。”
我压制着心中的兴奋向他道谢。我们就此离开库房,结束了本次的观览。走出纪念馆的大门时,晚霞正染红天际。夕晖中,有个人逆光朝我们走来。看到那个身影,拉克立刻站正,遥遥向对面鞠躬。
我有些不知所措,也跟着停步微微鞠躬示意。正要悄悄向拉克询问那是谁时,对方已经快步来到我们面前了。他向拉克点头回礼,随后转向我。
“听说您在这里,我就等不及来见一见本人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我是亚瑟•格兰威尔。大家都叫我亚瑟。”
他的面容莫名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名字也好像在哪里听过。亚瑟•格兰威尔。亚瑟?——银发蓝眸。——贤者之书。——纪念馆里的肖像画。
“啊!”我脱口而出,“王子殿下!”
他只是笑笑:“现在不是了。”
对了。亚瑟身为王子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在那之后理应是——
“……国王陛下?!”
“现在也不是了。”他没在意我狼狈的窘态,和善地伸出了手,“我是魔法使亚瑟,大魔法使奥兹大人的弟子。为您提供帮助是我的荣幸,贤者大人。”

亚瑟就是他们写信求助的魔法使。我原以为正事少说要等到饭后再谈,不过,许是顾虑到我的不安,回去的路上,他便主动向我询问了到达这个世界前后的情况。
我尽可能详尽地叙述。几次追问后,亚瑟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我想是满月引起的世界干涉。夏至与满月重叠的日子,发生这种事的概率会稍高一点。”
但也是很罕见的现象了,没想到真的会发生。他笑着补充。
“那我要等到下一次夏至和满月重叠时才能回去……?”这种日子是几年一次来着?
“不,那只是世界自发引起的情况,如果是人为干预,就可以用魔法补齐不足之处。以转移魔法作为基底,叠加相位自动观测,物质回溯……”短暂的自言自语与沉思后,他抬起头来,“没问题。下次满月的时候,我会将您送回原来的世界。”
“可以吗?!”听到这里,我不由喊出声。
“是的。”他耐心地重复,“三个星期之后,您就可以回去了。”
仿佛胸口一块大石终于移走,我几乎全身瘫软下来。不期而至的狂喜令我头晕目眩。
“具体的手段我会准备。”亚瑟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我耳中,“在这期间,就请您把这当做是一次计划外的旅行,既来之则安之,尽情享受吧。愿您在我们的世界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在那之后,亚瑟时常来看望我,或是邀我出门游玩。与拉克不同,他带我去的多是人迹罕至之处,像是地处偏僻却别有风情的秘密店铺,不然就是或秀丽或壮绝的自然风光。起先我还在意着自己面对的是位曾经的国王,后来便常常忘记这一点。亚瑟不但谦和有礼,而且很习惯于和人打成一片,给人的感觉不像是王子或者国王,也不像是足有几百岁的世界最强魔法使,倒更像是一位亲切的同龄朋友。
世界最强魔法使——关于这一点他自己从不承认。我也是在一次外出中偶然得知的。当时他带我去了一间魔法使经营的钟表店。陈设在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每每令我惊叹不已。
“这个好漂亮啊。”我将其中一块星座盘指给亚瑟。海蓝色的玻璃中,星星点点的白光缓缓旋转,恰到好处地模拟出天象的变化。
“啊,确实。”亚瑟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盘面,“将魔力封锁在玻璃中,利用力场流转的强弱变化引导星体的运行,是非常精密的设计。无论是对轨道的计算还是对魔力的控制都绝非寻常……是件极为出色的作品。”
店主颇得意地笑了:“得您称赞,是敝店的荣幸。”
我走过去,悄声询问店主:“亚瑟果然是位相当厉害的魔法使?”
“这位客人,您不知道吗?”店主脸上笑意更浓,“与您同行的正是当今世上最强的魔法使啊。”
“才没那回事呢。”亚瑟难得地远远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北之国有很多强大的魔法使。我可不敢妄称比得上他们。”
“哎呀,但前来向您挑战的人不是没有一个成功吗。”
“我不可能和密斯拉先生他们对战啊。我也明白好胜是北国魔法使的天性,只好由我这边避开了。既然没有胜负,哪里谈得上强弱。”
店主摇摇头,不再与他争辩,转过来冲我挤挤眼睛。我会意地向他点头。刚刚提到的密斯拉正是最后一任贤者魔法使之一,是当时仅次于一人的世界次强,也是位极具攻击性的魔法使。要屡屡避开他的攻击,绝不是亚瑟口中那样轻描淡写的事。不如说,正是一方始终攻击不成的状况,才令二人之间的强弱更加了然了。
这位不肯自认最强的魔法使此刻正站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脚下草浪翻飞的山坡。“您觉得这里如何?”他回过头来问我。
“我很喜欢。”我诚实地回答,“高远开阔……让人心胸澄净。”
听我这样说,他便愉快地微笑起来。
这些天里,在亚瑟的导览下,我们看过了葱郁的山谷,广袤的冰原,喧闹的海岛,幽寂的湖畔。借着魔法的便利,我在短短的数天里几乎周游了全世界。亚瑟兴致昂扬地带我去往一处又一处,仿佛要将积累的珍藏一一展示于我。每当我由衷地发出赞叹,他总是与有荣焉般露出笑容。我想,他一定是深爱着这个世界的。
“啊,这里也有这种花。”
我看到熟悉的白色小花点缀在草丛中。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总是有这种花悄然绽放着,墙根下,冰罅里,林木间。
“这是待雪草。”亚瑟告诉我,“因为干枯凋谢的花瓣极脆,在自身重量下就会碎为粉末,看上去如同白雪,所以有了这个名字。说起来,它也是种谜团重重的植物。”
我被他勾起了兴趣。亚瑟也不卖关子,干脆地将这种草的故事告诉了我。
待雪草是在最后一次大灾厄溃败后陆续出现的。此前世上从未有过这种植物,至少从未见记载。没人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察觉到的时候,它已经遍布了整个世界——无论是极寒的冰原还是干热的荒漠,都能寻到它的影踪。它也没有固定的花期,仿佛是在一年四季中随时开花,又随时凋谢化为一撮白雪,连种子也未曾被人们发现过。而且,这是一种只在野外生长的植物。学者们反复尝试进行人工栽培,但从未能成功。
“为什么?”我不禁发问。
“因为挖不到完整的根。曾有人为探索它根系的全貌,一直向地下挖了五十米,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尽头。”
“五十米?!”我注视着这株不足二十公分高的小草。
“是啊。这样一株小小的草,却有着如此绵长的根系,很不可思议吧?”亚瑟向我笑笑,“因为它的出现时点,许多人都猜测它和大灾厄有什么关联。这一点最近也得到了侧面证实。使用灵敏度大幅提升的最新仪器后,从植株中探查到了微弱的魔力——它是一种魔法生物。”
魔法生物——就像魔法使一样,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生物。随着魔法在这片大陆上式微,魔法生物也渐渐衰退,我没想到那个时代的遗留竟然就在身边随处可见的地方。
“至于它的生态,则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能够中和或吸收外界的魔力,也有人认为它是在向外界缓缓释出魔力。只有一个公认的事实:它对维持土地的魔力平稳起着重要的作用。大灾厄被击溃后大陆没有出现剧烈的魔力波动,数百年来从魔法时代到后魔法时代的过渡中从未发生大的魔法事故——可以说,我们现在能有这样平和安稳的生活,都是多亏了它的存在。”
我不由得对眼前的小草肃然起敬了。

与此同时,亚瑟也在毫不松懈地做着将我送还的准备,拉克也时常去做助手。没人来找我的时候,我便埋首于贤者之书的阅读。出于对我的新朋友隐秘的好奇,遇到有关亚瑟的部分,我总是不由读得格外认真。
亚瑟出生的时代,魔法使在国内仍被视为不便提及的禁忌。受外界指摘而为精神压力所苦的母亲一度将他丢弃至北国的荒原,而在那里,他被一时兴起的奥兹拾起,带回城堡养育。……
奥兹——我将书页翻到奥兹的资料处。贴在书页一角的肖像画下,有着贤者留下的简要记录:
奥兹是世界最强的魔法使,有着征服世界的实力(事实上真的实施了,并且近乎完成)。在放弃了世界征服后,他回到北国离群索居,不问世事。数百年后,他偶然拾回了被丢弃在荒原中的幼子,意图培养为优质的魔法石后吞食。出乎意料,这成为他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的契机。历经一次痛苦的别离后,他再度与已成为贤者魔法使的亚瑟相逢。……
“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这是奥兹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也想把这句话重复给他听。我们有着同伴之间的信赖,有着对珍视之物的深切执着的爱。手握这些的我们,一定不会让他的恐惧化为现实。”
贤者之书的记录到此就结束了,然而我记得在纪念馆看到的后续。在最后的战斗中,奥兹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大魔法,成为对大灾厄的关键一击。然而,奥兹的身影也从现场消失了。从此之后,数百年里再没有人见到过他的踪迹。
“我是大魔法使奥兹大人的弟子……”
亚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如此自称的呢。花上数百年时间,追思一个很可能已永不在这世上的人。每当提起奥兹的名字,他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我回过神来,连忙应着声过去开门。竟是亚瑟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颇觉意外,“我听说今天要给魔法阵做重要的准备……”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准备已经结束了,试运转也没有问题,一切都如同预想。剩下只需等待时机。”亚瑟的笑容比往常更明亮了几分,“所以我就连忙赶来让您尽早安心了。”
他一定是工作一结束就立刻来通知我了。我不由心中一暖。
“没那回事。”我摇摇头,“有亚瑟在帮我,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很安心了。——进来坐坐吧?我去备茶。”
“那我就承蒙好意——”
亚瑟的声音忽然顿住。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桌面上我刚刚正在翻阅的贤者之书。书页没来得及合拢,还摊开在奥兹的资料那一页。
我暗呼不妙。对亚瑟来说,奥兹一定是个不希望人轻易触碰的敏感话题。尽管是合法获得的资料,我却莫名感到一阵羞愧。
然而,像是要打消我的畏缩似的,亚瑟向我笑了笑:“贤者大人很好奇吧。”
“不……”
“没什么的。贤者大人想听听奥兹大人的事吗?我也好久没和人讲过了。”
我犹豫着,久久不能作答。我确实满心好奇,对这样的机会求之不得,但那真的是我这样的外来者可以擅自踏足的领域吗?
亚瑟替我做出了选择。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他向我伸出手,“今天我要邀请您去的地方是……北之国的奥兹城。”

我们在北之国冰封的大地上空飞行。正值风雪交加之际,四周白茫茫的不辨南北。忽然,亚瑟减缓速度,低声念出了咒语。一座尖顶的城堡骤然在正前方显现出形貌来。
我们在城堡脚下落地。大概是设有结界,这周围并不受风雪的侵袭。地上散落着几片粼粼发光的彩色碎石,我顺着向前看去,才发现城墙上也有一道不浅的裂缝,那些碎石正是自此崩落。亚瑟上前一步,施法将受损的城墙恢复原状。
“北国的魔法使们常来……”他苦笑着向我解释,随后又转为怀念的微笑,“其实我小时候也剥过城墙上的彩石。这蓝色很漂亮吧。”
我点点头。明净幽邃的蓝色很像他的眼睛。
“剥下来的碎片被我拿去送给斯诺老师和怀特老师了。奥兹大人只好重找了材料补上。”亚瑟边说着边解开了大门处的结界,“贤者大人,我们进去吧。”
城堡中并没有我所想象的荒废气息。家具古朴老旧,但全都一尘不染。窗帘与地毯略褪了色,却仍柔软洁净。干燥的木柴整齐地码放在壁炉侧面的墙边。临窗的小桌上搁着茶具和几本书。尽管主人失踪数百年,这里却仍像是还有人在居住一般。
亚瑟邀我在茶几旁坐下,自己一边在壁炉前生火添柴,一边向茶具挥挥手。茶壶、茶杯和茶叶罐叮叮当当地飞舞起来,没一会儿工夫就自行在桌面上备好了两杯茶。亚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盒点心,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您已经在贤者之书中读到过了吧。这就是我小时候和奥兹大人一起居住的城堡。——不过现在暂时只有我在住了。”
“咦?”我吃了一惊,“亚瑟现在住在这里吗?”
他点点头。“久无人烟的建筑就会失去生气,我不想让这里变得荒凉;再说北国的魔法使们常来渔猎珍宝,只为这点也需要有人照管。……而且,如果我一直留在这儿,奥兹大人回来的时候就能找得到我。”
他仍相信奥兹会回来吗?我极力掩藏自己的讶异,但这一定被亚瑟看穿了。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像是作为开场前的导入似的,向我提了个问题:“贤者大人,您对奥兹大人有多少了解?”
“……我不敢说有所了解。”我慎重地在脑海中整理至今以来对奥兹的认知,魔法管理局的人讲述的,纪念馆中解说的,以及贤者之书里写下的,“在我的印象里,奥兹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使,也是人们畏惧和疏离的对象。尽管不善言辞,但他并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以人类的标准或许难以评述善恶,但他始终遵从着自己的心……还有,他对亚瑟的重视胜过这世上的一切。我想是这样的。”
就像您说的那样。亚瑟轻轻附和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怀恋。
“奥兹大人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憧憬着他的强大,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他那样了不起的魔法使。但在我远未成熟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我身边了。”
我忽然明白了亚瑟坚持不肯自称最强的原因。他一定是深信着,或是令自己深信着,奥兹仍在这世上的某处。世界最强的名号,在他心中还属于这个人。
“最后一次与大灾厄战斗的那个晚上,奥兹大人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我知道,大多数人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对他们来说,大灾厄和奥兹大人是同样可怕的威胁,如今两败俱伤,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别说了……”我心口一阵被揪紧似的难受,忍不住打断他,“别再说这种话了……”
“我没关系的。”亚瑟向我微笑着,“无论我作何感受,那些想法都是事实存在的。”
可是有必要将自己的心置于这种伤害之下吗?有时候无视也是通往幸福的手段。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亚瑟选择了正视现实,对此妄加评议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奥兹大人所使用的最后的魔法——以自身作为魔力的焦点,从整个世界中汇聚魔力向大灾厄发起攻击。”亚瑟又继续讲述,“那样规格庞大的魔法会给身体带来很大负担,奥兹大人恐怕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因为之后再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是在那个晚上死去了,或者即使侥幸活下来也时日无多。但我觉得不是这样。这不是感情上不肯接受的缘故……魔法使亡故后,会化为魔法石吧?尤其是奥兹大人这样强大的魔法使,即使化作魔法石也是相当庞大的魔力,但是那样的石头至今也没有发现。退一步讲,即使石头可以用什么手段隐藏起来,可是这些年里,我总是隐约觉得奥兹大人在看着我……虽然每次回过头去总是什么也找不到,但我熟悉那种气息。贤者大人听说了吧?我小时候曾有几年与奥兹大人分离,独自在王城的时候,我偶尔会觉得奥兹大人来了,正在附近看着我。当时我以为是自己因思念产生的错觉,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真的,他真的来了,只不过是以我认不出的样子……”他忽然停下来,“……贤者大人觉得我是在自欺欺人吗?”
我该如何回答呢?平心而论,很难相信身受重创后数百年杳无音讯的人仍活在这个世上。奥兹极有可能就是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早已在灾厄败退的那一年悄无声息地死去。但亚瑟提出的疑点也是事实。作为魔法使遗物的魔法石仍未被发现。再加上他所述的若隐若现的奥兹的气息。或许全无根据,但我不认为这些应当轻率归结为纯粹的幻觉。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觉得亚瑟不是那种脆弱得需要靠幻想欺骗自己的人。如果你的心告诉你奥兹还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我想至少那就是对你而言的真实。”
亚瑟稍稍张大了眼睛,惊讶地,又或许是困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舒缓下来。
“这样就够了。”他低声说,“谢谢您。”
他缓缓喝下一口热茶,先前稍显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了血色。
“从公事中抽身后,我开始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旅行上,在世界各地寻找奥兹大人的线索。如您所见,至今我仍未知晓他的下落;不过,这一路上,我也得知了许多以前从不知道的事。——之前的贤者大人有写下吗?关于奥兹大人的过去。”
我犹豫着点点头。
“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啊。”亚瑟的笑容有些落寞,“知道了那些之后,以前隐隐约约的疑惑一下子都有了答案。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心里空落落的……”
“……亚瑟,”我自觉口中吐出的安慰十分笨拙,“虽然我了解得不多,但是我敢确信,奥兹绝不是想要瞒骗你,他一定只是太重视你……”
亚瑟一愣,旋即明朗地笑起来:
“啊,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事……奥兹大人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对我说起这些,我本应该等他的。那些事情该是由他亲自告诉我的。……但是没关系。等找到他之后,再重新听他讲述一次,那也不算太晚。就算是为了这个,我也会一直寻找下去——毕竟我们魔法使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想必我又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因为他立刻解释起来:
“并不是那么煎熬的事。旅行本身也是一种放松。我去过了很多美丽的地方,见过了很多人,沿途也时常去看望朋友和他们的家人。不知不觉间,几百年也就像河水流过指尖一样过去了。我当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始终一无所获,对我来说,就这样度过余生也没什么问题。”
我无法了解将千百年的岁月都提前预支是什么感受——那已经超出了我认知的界限。仅仅是尝试想象将自己几十年的余生全部交托给一件事,都足以令我战栗不已。但对于亚瑟来说,比起永远停滞在希望与失望的夹缝间迷茫度日,一定那才是更轻松的路。
“祝你们早日重逢。”我真诚地祝愿。
“谢谢您。”亚瑟向我笑了,“但愿如您所言。”
像是要转换气氛似的,他一口气喝干杯中的茶,蓦地站起身来。
“等下我带您去城堡中四处看看。这里留下了好多我和奥兹大人之间的回忆。要是一一讲给贤者大人,恐怕能一直讲到明天早上呢。”
“那我可一定要奉陪。”我顺着他的玩笑接下去,“这里可以接待留宿吧?”
亚瑟却真的考虑起来了。
“对了,贤者大人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说起来我也算是东道主,却还一直没招待过您呢。晚饭就由我来准备好了。机会难得,今晚就来做奥兹大人最喜欢的菜吧。”
我隐约记得贤者之书里有过相关记录。“蔬菜牛肉浓汤?”
“没错。蔬菜牛肉浓汤。”
我们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温暖了几分。
“贤者大人如果不急着睡,夜里可以和我一同出去走走。”亚瑟又告诉我,“要是没下雪,多半能看到极光。”
“啊,我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极光呢。住在这里可真是有眼福。”
“是啊。除了极光外,还有许多值得一看的胜景。即使是最普通的日子里,雪原的形状也总是在变化。风雪乍息的深夜里,星星格外明亮。清晨起得早的话,在城堡的塔楼上有时能看到钻石尘。但现在这个季节不行。要天气更冷、水汽更足的时候。”
时机不巧,要是贤者大人也能见见就好了。他有些遗憾地喟叹道。

第二天上午,我随亚瑟返回中央之国。下午去王城做客时,我们从拉克那里听说了花园的事。
“贤者大人暂时留在这里吧。”亚瑟接过了拉克的话,“我先去调查一下情况。”
“等一下……”眼看他就要当场出发,我慌慌忙忙地站起来,“我也一起去吧。”
“贤者大人……”他稍显为难地看着我,“魔法异象已经消失了几百年了,在这个魔法渐趋衰微的时代也本不应当出现。眼下会发生什么危险都是未知的。我理解您希望尽一份力的心情,但还是等我做了初步调查后……”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我应该去。”我坚持道,“我一直在想,我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就像亚瑟说的那样,是世界自行引发的巧合,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也有那么一丝可能,如果我就是为了这次的事件被召唤来的……如果我是解决事件的必需要素,那么亚瑟独自前去就说不定会陷入危险。我不想到那时候才开始后悔。”
“……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只会让贤者大人白白踏入险境……”
“那亚瑟会保护我的,不是吗?一定没问题的。因为亚瑟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魔法使——是我信赖的朋友。”
亚瑟眨眨眼睛,站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子。接着,他走过来,向我身上施加了一道咒语。一阵暖融融的感觉轻纱般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是守护的魔法。”他解释道,“但作用也是有限的。请您跟紧我,绝对不要远离。”
他沉声再次念出咒语,我们一瞬间来到了王城北部的平原上。

这里距离王城并不远。向着太阳的方向,可以望见小山丘上白壁蓝顶的城堡。但眼前有比那更吸引视线的东西:一面高耸入云的石墙牢牢挡在我们面前。我仰起头试图寻找它的顶端,然而它一直延伸向视线的尽头,比起围墙几乎更像是高塔。
身着制服的骑士团成员们分散着驻守在附近。见到亚瑟,他们纷纷转过身来向他行礼。亚瑟简单向他们询问了现场情况,随后便带着我向一侧走去。没过多久,我明白了为何这里被称为花园——石墙当中开有一扇金属栏杆的大门。尽管门口同样重重地挂着锁,摆出一副拒人于外的姿态,但透过栏杆的缝隙,能模糊地望见里侧有大片的白花盛放。
亚瑟观察着门上的锁,又将手伸向半空中,聚精会神地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皱起了眉头。
“情况很不妙吗?”我小声问,“围墙也高得异常……”
“那不是真的。”他简洁地解释,“是魔法制造的幻象。环绕在外侧的魔法是为了将内侧的东西隐蔽起来。原本应该是可以不留痕迹地完全掩藏的,因为魔力减弱了,才退化为障碍物的形象。——这座花园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本来就一直在这里。”
“也就是说,不是忽然出现了魔法异象,而是原本就有的魔法忽然看得见了……”
“没错。整座花园恐怕都是魔法时代的遗留。尽管强度已经大幅衰弱,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贤者大人请保持警惕。”
亚瑟念了咒语,随后像是请求登门拜访似的,在栏杆上轻轻敲了三下。锁头与锁链纷纷应声脱落,仿佛石头沉入湖水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地面以下。花园的门向我们敞开了。

走入之后,我得以看清花园的全貌。说是花园,其实更接近野生的花丛。以四面的围墙为边界,数百公尺见方的土地上几乎别无他物,只有遍布脚下的盛放的待雪草。无数的待雪草摩肩接踵,铺展成一片白色的海。虽然之前处处见到它的踪迹,但我从未见过它生长得如此密集。
花园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丛灌木拔地而起,在一片未及膝高的花海中格外显眼。我与亚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着那明显是整座花园中最特别的区域缓步前进。待雪草从我们脚边擦过,不住地沙沙作响。我察觉到这里再没有别的声音。方才在围墙之外时,虫鸣仍不绝于耳,此处却唯有沉寂蔓延,仿佛连时间都业已静止。
忽然间,一只白蝴蝶迎面向我们飞来。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惊奇地看着它。蝴蝶在空中划过柔和的曲线,翩然落在亚瑟的额头上,轻轻地扇了两下翅膀,随即化为光点消散在原地。
亚瑟呆呆地望着蝴蝶消失的位置,好半天一动不动。
“亚瑟?”我有些担心地呼唤他的名字,“没事吧?”
“……啊,不要紧……”他眨眨眼睛,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那是无害的。只是微弱魔力凝成的影子,对外界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这样说,他却仍难以释怀似的张望着半空。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愈发忐忑。不过他很快转过头来。
“没关系。贤者大人,我们继续向前走吧。”他催促道。

我们很快到了那棵灌木旁。树丛约有一人高,繁茂的枝叶间零星点缀着白花。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花的形状与待雪草如出一辙。
“这也是魔法生物吗……?”
我转向亚瑟,却见他脸色苍白地握着一枝树枝。紧接着,他近乎踉跄地跪倒在地面。我吓了一跳,急忙走近想要扶起他,这才发现他正失神地徒手挖掘着灌木下的泥土。
我一时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低声询问:“……要我帮忙吗?”
亚瑟没有回应——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迟疑了片刻,也蹲在他身边加入了挖掘。没过多久,灌木的一部分根系在我们眼前暴露出来。亚瑟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摘除根系上黏着的泥土。随着工作的进展,我渐渐看到根上面还附着些别的东西。那是些闪着光的碎屑,在阳光下显现出五彩的色泽。
是魔法石——我好半天才意识到。比起我在魔法装置中见过的那些,它们实在是太细小了,仿佛一眨眼就会丢失它们的踪影。
亚瑟的手颤抖着。他试图将那些魔法石收集起来,拣起的碎片却屡屡从指尖掉落。我看不下去,无声地施以援手。一小撮晶莹的砂砾渐渐堆积在他的手心。亚瑟呆然注视着自己的手中,我看见他指尖的颤抖扩散到手臂,到肩膀,到整个身体。他整个人摇晃得厉害,几乎像是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一阵强风骤然席卷而起,将我们两个吹得一晃。亚瑟一惊,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魔法石。这总算让他的身体镇静了些。
我不安地起身环顾四周,随即为眼前所见的景色讶然。无数白色花瓣在风中飘扬起来,又顷刻在自身重量和风的牵扯下化为齑粉。它们弥漫在空中,映射着太阳的光辉,晶亮的闪光星星点点——就像是钻石尘。
我哑口无言地望着这片异景。不久后,亚瑟也站了起来,同我一起看向空中。
“……魔法使的魔力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特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太稀薄的话就难以辨认,但魔法石是纯度最高的魔力……我已经确认过了,虽然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但这的确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在呼啸的风中,他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花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他的意思,随后震惊地捂住了嘴。
亚瑟用一只手拢起来挡住风,小心翼翼摊开另一只攥紧的手。在那掌心中,魔法石的砂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像春雪在风中消融。
“亚瑟,”我惊慌地指了指他的手中,“……它们正在……”
“……这棵树也是待雪草。”他的话仿佛答非所问,“应该说,全世界的待雪草就只有一棵。那些根系绵延不止,是因为要穿过整个大陆连结到这里——待雪草是以这里的魔力为养分的,几百年间一直……他将这里隐藏起来,让待雪草在世界中生长……”
我震惊地望着亚瑟手中。晶莹的、正在飞快消失的砂砾,既是遗骸也是生命之源。数百年前悄然亡故的最强的魔法使,以另一种样貌不为人知地现身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可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为了我……”亚瑟艰难地延续着言语,“因为我说过,希望这个世界能迎来平和安稳的未来……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魔法。留给我的……最后的魔法……”
好长时间里,我们谁都没再说话,任由呜咽的风声充满了整个空间。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永不止息的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我转头试图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却在灌木的深处瞥见一抹红色。
“……亚瑟,”我疑惑着唤他,“那是什么……?”
我们小心地拨开外层的枝叶。在灌木的中心,掩藏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种子——谁都没有见过的,待雪草的种子。在绿叶的环抱之中,那鲜红的颜色格外耀眼,仿佛一块红宝石,一团火焰,一颗心脏。
亚瑟轻轻拨动种子,让它转了个角度。我这才发现种子的外皮已经裂开,暴露出里面的核来。在那之中,有一枚薄如蝉翼的纺锤形空壳。
“这是……蛹壳……?”
状似蛹壳的物体内里空荡荡的,只留下表面上的一道裂痕。就像是灵魂已悄然离开,只剩下透明的躯壳遗留在这里。
亚瑟望着它,忽然倒抽了一口气,指尖轻轻地按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的手恰好遮住了他的眼睛。
“……贤者大人。”他没有转过头来,“对不起,能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吗?”
我沉默地点头,留下亚瑟独自走向花园的出口。在我身后,铺天盖地的风再度刮起来。所有的待雪草正在凋零。盛夏的阳光中,冰雪不住飞散。


=END=



*NPC的名字是这个:
Who’ll be the clerk?
I, said the Lark,
If it’s not in the dark,
I’ll be the clerk.
*本文提到的魔法植物及其特性是完全虚构的,和现实中的待雪草(雪花莲/snowdrop)没有关系(但随便拿外观或者花语什么的代一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