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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约]斯寇蒂之梦

※因缘,原作背景


[魔约]斯寇蒂之梦


事出有因。仲春时候,三名北国魔法使一同前往处理一项呈至魔法舍的委托。地点是北国一处冰封洞穴,目标是一头早已死去但近日被目击复苏的龙。任务本身只是稍花了点工夫,战斗结束后三人各自眼疾手快搜刮战利品,密斯拉拿到龙的骨头,布拉德利拿到龙贮藏的宝石,欧文拿到龙守护的一把剑。剑上附有强大的魔力,稍一靠近就能感觉到它令人不适地延伸刺探过来,大约是某种诅咒。欧文不以为意,打算把它带回去,逐渐吞食掉化为己有。
三人通过密斯拉的传送门回到魔法舍。出口开在院子里,欧文握着剑落地,看见浮士德站在花坛对面,视线被嘈杂声吸引过来一瞬,随后立刻落在他手中的剑上。他察觉到浮士德皱起了眉头,无疑是感受到了剑上的诅咒。他故意不遮掩地抬起头看向浮士德,果不其然,浮士德迅速撤回了视线,还没等他过去再戏弄几句就匆匆转身离开。欧文心情很好地哼了一声,随口念出咒语回了房间。
他把剑挂在墙上,在地板上用血画下溶解魔力的魔法阵。剑上附着的诅咒他不认得,也没必要认得。在溶解用的术式面前,怎样的魔法都是一样的。术式将它们整个包裹住,缓慢从中汲取出魔力。唯一的风险在于,随着吞食的深入,魔法的核心终将暴露出来,不再受到术式的抑制。然而那时它的魔力已经失散许多,欧文有信心予以反制。即使万中有一,他还有复活的王牌。

就是从这一天起,欧文每晚开始做梦。起初的梦很模糊,他在一片空无一物的白色平原上,分不清天地,也辨不清远近。忽然,平原尽头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渐渐长大,过了一会儿,他看出那是个正向他直冲过来的人影。他下意识使用魔法阻拦,然而形状模糊的人影时而挥手抵挡,时而找寻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了他所有的攻击和防御。人影很快到达他面前,举起手中的什么东西——唯有那东西的轮廓一瞬间清晰起来。那是从龙的洞穴中拿来的剑。剑势锋锐沉稳,电光石火间贯穿了他的胸口。
欧文就此惊醒。金属刺入身体的触感异常真实,他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过了一次。他坐起身来,检视房间内的情况。门口和窗口的结界完好,挂在墙上的剑仍在它原本的位置,溶解的术式正常运转着。梦的余韵仍令人不快地挥之不去,但也只是一场梦罢了。
他想到这是附在剑上的诅咒渗出的效果。若是只有这种程度,比起吞食咒鸟之类的可谓轻松百倍。
“多谢款待。”他向黑暗中微微发光的剑露出挑衅的微笑。
第二天他梦见的仍是同样的情景,只除了在剑刺过来时由于早有预料而成功避开了一击——也只避开了这一击。接下来的几天是观察和失败的重复。但没多久,他得以做出有效的格挡。剑刃被防御魔法拦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仿佛以此为号令似的,一直以来状若云雾的人影立时边界清晰起来。尽管服装面目仍是一团漆黑,欧文仍认出那个轮廓。在他一愣的片刻,人影不假思索地重新挥出一剑,击碎已然岌岌可危的防御,动作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咽喉。
欧文睁开眼睛。
“……低级趣味。”他低声吐出一句咒骂。
如他所料,随着梦境的延长,能看到的东西一点点变多了。从靴子和披肩,到制服和衬衫,再到棕红色的发梢。只有面目仍然笼罩在一团朦胧的阴影里。欧文抬起手,泄愤似的向那一团暗影射出一串冰锥,并不意外地被对方迅敏击碎。紧接着,他又一次被杀死了。

魔法舍的人似乎都看出欧文最近心情不好。识趣的自觉绕着他走,不识趣的上来打招呼,被他一通冷嘲热讽赶走。斯诺和怀特目送凯因一头雾水离去的背影,之后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欧文。
“小欧文,最近状态好像很差哪。”
“小欧文,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呀?”
一旁的密斯拉闻言来了劲:“你也失眠吗?”
“没有?睡得好极了,舒舒服服一觉到天亮才醒,过会儿还要再来个回笼觉呢。”
“哈?这是挑衅?”
“说起来,前阵子你不是从那头龙的窝里拿了柄剑吗。”布拉德利插话进来,“该不会是真被诅咒了?我就觉得那剑不像什么好东西……”
“怎么回事?”“什么剑?”
斯诺和怀特显出兴趣。欧文警觉起来。
“那是我的东西。”他急忙说。
斯诺和怀特对视一眼。
“小欧文,若是陷入麻烦,尽可随时来与吾等商量哪。”怀特说。
欧文对以微笑,“好啊,下辈子吧。”

欧文仍每晚在梦中与没有脸的骑士缠斗,又一次次被杀死,重复这一过程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诅咒本身蕴含的魔力很强,用作承载的剑也是好剑,汲取成了一场持久战。但这事又急不得,否则前功尽弃。欧文心焦气躁,全化作梦中一次连着一次的倾泻式攻击。一大片魔力凝成的利刃密密麻麻飞过去,骑士从容不迫,挥起剑一个转圈,刀刃未触碰到他分毫便尽数粉碎。
欧文站在远处,皱起眉头看着。是自己变弱了?还是对方变强了?接着他又觉得可笑。区区诅咒模拟出的空壳,谈什么变强变弱?魔法可以捏造不存在的事物,却捏造不出与真实无异的幻影,梦中的骑士无疑是擅自借取他的记忆生成。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始终无法战胜他?
我当然是比他强大的。再过几百年、上千年也一样。欧文恨恨地想着,手下一刻不停地施放魔法阻挡骑士的攻势。一阵艰难的僵持后,防线从正中溃散,骑士再度持剑向他冲来。说来好笑,这柄剑的触感他已经很熟悉了。这次是腹部吗。被剑穿透的一瞬,他近乎呆滞地想。

夏花开始陆续绽放时,一度让人觉得无尽的日子终于也迎来了尽头。欧文一如往常入梦,立刻发现情况有异。骑士省去了所有的前置,像是在遵守某种礼节似的,纹丝不动地站在梦中等待着他。
欧文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每天都会检查诅咒的状态。再怎样强硬的力量,在日复一日的削减之下终有消耗殆尽的一天。如果之前是无数次的演练,这次就是一锤定音的决战。无论好坏,漫长的梦就要迎来结局。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竭力的一场战斗。欧文舍去所有怨忿与急躁,一心一意地应对骑士的攻势。紧张的战局激起身体的兴奋,令他愈发耳聪目明起来。他第一次在这个梦中战斗得如此畅快淋漓,像是回到了北国风雪交加的旷野,为了夺取,也为了不被夺取,拼上生死与强大的幻兽相互厮杀。骑士正是金色的兽,危险而美丽,浑身满溢着生的力量。曾经欧文从他手中夺取,而如今换做他前来夺取。
他早注意到,这些日子里,与人影逐渐显出轮廓染上色彩同时,四周的空白已然在悄无声息中变化为岩石遍布的风景。欧文并不真的记得地形,但知道这是哪里。中央之国王都的北侧,两座山间的一条峡谷。事情从这里开始,就要在这里结束。
空间已经布置完毕,时间也隐去了身形——梦境本来就不受它的管辖。魔法与剑刃的交错声中,欧文恍惚觉得,这个狭小的幻境世界已经从一切事物中切割出来,以仅有的两人作为动力不断运转,并将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他如此期望。
忽然间,他耳际响起一个微弱的碎裂声。
那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缠绕在四周的魔力变化在他身体中激起的回响。细心构筑的防御出现了裂痕。以此为开端,在仓促的修补和锐意的突进之间,阵脚渐渐瓦解了。骑士侵入了核心地带。欧文试图做出孤注一掷的反击,但终究慢了一步。剑尖指向了他的心脏。
胜负就此落定。剑刃之下,欧文胸口狂跳起来,仿佛在挣扎着,抗拒着,又仿佛早就有所预料,一直在等待着。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尽量漠然地看向对方空虚的脸,准备接受最终的裁决。
出乎意料,骑士忽然收回了剑。取而代之,另一只空着的手向他伸了过来——手掌朝上,是索取的姿势。伸出的手停在他胸前。
欧文一怔,随即了然。当然会是这样的。凯因从来就没有说过要杀死他,即使在说他那些异想天开的梦话时也没有。可如今这是梦里,梦话就是现实。凯因已经履行了绝大部分,剩下的部分他似乎要交给欧文来完成。
欧文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同时抬手捂住左眼,像是一个聊胜于无的抵抗。另一只未受遮挡的眼睛警觉地盯着骑士的手。那只手没有追过来,但也没有撤回。它静静地留在原地,如同充满耐心的催促。
“……我不给。”欧文低声说。
这时他听到一阵笑声。他第一次在梦中听到对方的笑声。不,不止如此,这是第一次在梦中听到他的声音。欧文猛地抬起头,立即睁大了双眼。在他视线的正前方,那张始终掩藏在迷雾中的脸终于第一次显现出来。凯因就站在他对面,一样的高度,一双与他成对的眼睛,未被前发遮挡的一半因笑容而微微弯起。终于,他笑够了,重新整顿了表情,注视着欧文的双眼张开了口。
与此同时,整个梦境飞快地褪去,像是暴风雪席卷山野,一切正在被重新涤荡为空无一物的白。山川,岩石,草木,眼前的凯因,一切影像都随着四散的雪片远去了。只有熟悉的声音仍隐约残留在空中:
“欧文,即使眼睛换回来——”
欧文醒来了。一缕晨光从窗帘侧边的缝隙透进来,轻柔地落在他金色与红色的眼睛上。

他起身下床,漫不经心地拉开窗帘。时间还早,住在屋檐下的鸟都还没来叫他。欧文推开窗子,让晨间清凉的空气透进来,随后回头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剑。附着其上的魔力已经几乎消失,只余一些细小的残留,大概用不了一天就会自行散尽。这把剑已经没有榨取的价值了。
欧文抬起手,切断了法阵与剑的连系,片刻后低声念出咒语。剑顺从地笔直飞进他手中,沉甸甸的。他抽出一截剑刃来,将它迎向太阳的方向。银色的剑鞘雕刻精致,镶嵌的宝石在阳光下灼灼闪耀,剑刃则像薄冰般锋利,月光般柔韧。不提曾经附加在上面的魔力,这确实是一把好剑。
他想起梦中的凯因。最后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他胸口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答案早已在心底浮现,却被重重风雪遮掩而看不清楚。这世上如果有另一个人知道答案,那想必就是凯因本人——不是指梦里那个,而是存在于此处、弱小却又执拗的那个。然而欧文决不会去问他。梦只是梦,是晨光之下消散殆尽的幻影。如果有谁沉溺梦中,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是欧文吧?今天起得好早啊。”窗外下方忽然传来喊声,“那是把剑吗?”
欧文当即想把窗户关上。然而喊话的人行动更快,竟然当场乘着扫帚飞上来了。欧文隔着一扇窗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凯因一身轻便打扮,额上带着汗水,显然是晨练归来。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欧文的手中。
“是把好剑啊。哪儿来的?”
“捡的。”欧文冷冷地答,“不要了,给你了。”
他随手把剑丢出窗外。凯因本能地伸手接住。
“哇。”剑下沉的惯性让他差点失去平衡,凯因扶住扫帚稳了稳身形,重新探过头来,“不是,我就是问问而已,不是强要你的东西……”
“那就扔了吧。”
“你真不要了?”凯因大惑不解地看着他,最后索性放弃了思考,“好吧,那我就先收着了。谢谢你啊。我请你吃蛋糕吧。”
“剑上有诅咒。”欧文冷不防地又说。
凯因却笑了。“你又吓唬人了。”他不以为意地无视了欧文的恐吓,又接着先前的话头说下去,“还是之前那家店对吧。明天下午你有没有时间?”
剑上仍有诅咒,这是真的。对于欧文来说,那种微不足道的魔力残渣,即使不特地设防也根本不会被入侵分毫。但对于年轻的魔法使凯因来说,情况就未必如此了。
“好啊,我有空。”欧文也笑了,“到时候就给我讲讲骑士大人今晚的梦吧。”



凯因坐在后院的花坛边,双手握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出神。浮士德从旁路过,极其罕见地特地折回几步向他搭了话。“怎么是你拿着?”他问。
凯因惊醒过来。“嗯?什么?”他随即看到浮士德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剑上,“哦,欧文送给我的。不,该说是强塞给我的吧……总之现在先放在我这儿。”
浮士德皱着眉头靠近,仔细地看那把剑,又把手伸到它上方隔着一段距离探查,最后抬起头来问凯因:“……你没事吧?”
凯因早已被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弄得心中忐忑,此时更是愈发感到不祥。
“真有诅咒啊……?我以为他危言耸听呢……”
“不……严格来说不是诅咒。原本的用途是预言。”
“预言?”凯因一怔,“就像双子老师那样?”
“也不一样。”浮士德习惯性地讲解起来,“虽说是预言,本质其实是演算。那是名为斯寇蒂之网的古代魔法,在大约一千二百年前盛行过一段时期。它能够探查受术者的思绪,在梦中构筑出此人心中迷茫之事,进一步按照其梦中的行动预测出事件的后续。与至今仍有争论的预言魔法不同,这一预测是绝对准确的——它的独特效力正在于此。当时有的君王还会专程请求强大魔法使制作附有这种魔法的道具,用来帮助做出国事的决策。然而,人的心灵并不那么容易把握,即使是自己的心也不例外。实际梦到的事不时偏离希望预测的事,甚至揭露出本人都不曾意识到的念头——隐秘的恐惧,暗藏的脆弱,深埋的本心,全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原本这些念头被藏起就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魔法将这些强行展现在眼前,造成的伤害或许比它带来的帮助更多。据记载,有少量案例中甚至形成了永久的精神创伤。到后来,更多的人重新转向传统的预言魔法,这一魔法就渐渐衰落了。”
凯因一言不发听完这些,神情渐渐转为茫然。
“剑上已经没有魔力了。你放心吧。”浮士德生疏地安慰他,又看了一眼他手中,补上一句质拙的称赞,“这是把好剑。”
“啊,没错。”凯因恍惚地回答。
浮士德的脚步渐渐远去了。凯因仍坐在花坛边,再次想起昨晚的梦。他和欧文身处一片岩石遍布的峡谷中,他认得这里——他永远会记得这里。就在此处,他经历一生中最为陡峭的转折。峡谷中再没有别人,只有欧文站在他对面,视线平齐地望着他,两侧眼睛都是红色的。虽然毫无依据,但他心中某处知道,这并不是夺走之前,而是夺回之后。这里就是他或迟或早必将到达的未来。
该做的事情看起来都已经做完了。凯因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忽然,那个念头浮现在他心里,于是它变得和其他一切一样自然了,就好像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想要在这个时候去做这件事。
他想要送给对方一把剑。在他十六岁那年,时任骑士团长的尼古拉斯授予他一柄属于他自己的佩剑,令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骑士。如今凯因已经不是骑士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资格,但他仍想要为欧文这样做。
什么样的剑适合欧文呢?他想起自己刚刚从对方手中得到的剑。也许别的剑也可以,但他从第一眼见到那柄剑,就觉得它很适合欧文。银色的剑美丽而锋锐,如同薄冰,如同月光,如同孑然独立在北国寒夜中的纤长身影。
这样想着,他便察觉到自己手中正握着它,也许从这个梦的最初就已经握着了。他想要向前,去往欧文身边,迈出的一步却忽然止住。
他真的应当这样做吗?即使欧文身上仍留存着来自过去的幻影,即使他曾窥见那些掩埋在深处的过去的一角,然而堆叠在其上的,是无数个在北国的冰冷与危险中穿行的日夜。凯因曾站在那片大地上,得知生存于此处的生命的高傲。心是最为坚强也最为脆弱之物,接纳有时等同于侮辱,善意也能成为带毒的利刃。这种错误他已经犯过一次。
他登时进退不得。欧文就站在前方不远处一动不动,红色的双眸注视着他,像是在拒绝着,也像是在等待着。在朝霞的颜色中,他缓缓地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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