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s,捏造度150%
※没有仔细地查证原作剧情事实,如有矛盾请自行在脑内帮我打个补丁(……)
[魔约]云雀
第一次见到亚瑟·格兰威尔,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我刚刚正式迈出作为布兰榭特继承人的第一步,即是说,偶尔会被父亲带去出席一些社交场合。说实在的,这种场面往往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是擅长交际的人,每当面对众多的视线便不由畏缩,一旦被陌生人搭话更是惶恐不已,脑子里预备好的辞令全变成了白纸。但这义务又是决不能推脱、亦不能临阵脱逃的。于是,我唯有近乎神经质地挺直背脊,在脸上牵出僵硬的微笑,心中暗暗企盼不要有人来与我作寒暄程度以上的攀谈。一场宴会下来,衬衫的后背总是被冷汗浸得湿透。后来我从仆人那里听说,我这副样子竟不知怎的蒙混了过去,甚至在外界赢得了些“优雅”“风度”之类的美名,这才不由松了口气。父母自然知晓我的真面目,但从来没有为此干涉过我。不知怎的,他们似乎毫不动摇地相信,来日方长,我迟早会渐渐历练起来,获得与那伪饰的外表相匹配的强大内心。这让我感激,也让我心中的石头越来越沉重:如果,只是说如果,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还是没能成为父母所期望那样的人呢?父母或许出于舐犊之情,愿意原谅不成器的我,但我们的布兰榭特城怎么办?当父亲老去,设若我着实不能独当一面,谁来守护我们的城,守护这许许多多的人呢?
就在这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亚瑟。那是中央之国为着庆祝王子重归故国而举办的一系列仪式,白日是典礼,夜间则有晚宴。邀请函广发到各国王室和贵族,显然意在昭告本国王室根基已稳,警示他国及早收敛不良居心。东之国纸面上与中央之国算是长年交好,但毕竟国力偏弱,商贸通路又依赖中央之国,对这位既慷慨又可怕的邻居的动向自然分外留神。我问父亲:中央之国迎回了王子,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父亲难得地在我面前迟疑了许久。他眉头紧锁,像是要在脑海中梳理出答案,又像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给我。最终他回答道:事情复杂错综,多方牵涉极广,没有人能给出断言。希斯,你要用你的眼睛,做出你自己的判断。
典礼只允许领主本人入场观礼,晚宴则可携带亲眷。父亲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早早要求我务必随同出席。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回归的王子是这个国家未来局势的漩涡中心。及早慎重关注这一号人物,是我身为布兰榭特继承人的义务和责任。
到了晚宴开始的时间,钟声一响,会场即刻安静下来。中央之国的国王登场,向来宾讲了几句欢迎致辞。他看上去气色不错,不过致辞结束便匆匆离去,传闻中的病疴缠身大概属实。接下来由王弟代为主持,不多时便将话题引到今日的主角身上,始终等候在旁侧的亚瑟王子随之走上前来,立在众人视线的正中。我这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他肤色稍深,尽管个子已经开始拔节,五官却仍残留着些稚气。这倒不稀奇,来此之前我早已知道,他比我还要小上一岁的。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双与他父亲和叔父相同的蓝眼睛,满盛着雍容不迫的威严,几乎要射出光来。当它扫视全场,自然而然地与我视线相接的一刻,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逃开了目光。这一既不礼貌、亦不光彩的举止后来使我自责良久,在当时却纯然出于本能,甚至没有理性介入的余地。等我在惊讶和羞愧中回过神,重新望向他时,他的目光早已朝着别处去了。我不由得后背又渗出汗来,只希望他在那短暂的巡视中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
接下来便是王子本人的致辞,得体的措辞和落落大方的仪态,无不表现出与他的目光相符的从容。发言不久即告结束,王子再度向宾客全体致意,随后移到主桌入座。整场宴会中,我曾数度悄悄望向那边,总是见到他或是礼仪端正地进餐,或是气定神闲地与人谈笑。而我,坦白说,就连这上不得台面的暗中窥伺,也有些心不在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不要说十三岁时候了,就算到了十五岁,我能有那份举重若轻的气度吗?在对答案心知肚明的沮丧中,渐渐地,另一个念头又冒出来:无论我有所长进或是止步不前,再过十年或二十年,眼前这名少年必将坐到棋盘对面,成为我不得不与之抗衡的博弈对手。结果这一餐我始终食不知味。待到回城后,西诺问我中央之国的国宴置办了什么美食,我竟一样也答不出。
那场晚宴上受到的震撼我并未告诉任何人。但西诺果然敏锐,拐弯抹角地猜到我的心结。有一日他毫无征兆地突然说:
“王子有什么了不起?希斯不也是贵族吗。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论本事也文武兼备,哪里会输给那家伙。”
“我说你啊……”我哭笑不得,“别把中央之国的王子称为‘那家伙’……让人听到了要闹出外交事故的。”
“这不是没让旁人听到嘛。”西诺满不在乎,又说,“希斯没什么好自惭形秽的。绝对是你更厉害。”
“我没有自惭形秽。”我订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西诺挑起眉毛,看样子并不相信,但仍服从我的意思,不再就此争辩。然而我说我没有自惭形秽,并非逃避话题或虚张声势。这些天来,与其说我始终沉浸在悲观之中无法自拔,不如说是在反复的自我拷问中愈发下定了决心。既然要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那除了自己也变得同样强大之外,岂不是别无他法了吗。
早上梳洗时,镜子静默地将我的面孔倒映其中。当我注视镜中的蓝眼睛时,它们永远同样无声地注视着我。自那日起,这总是令我陷入短暂的恍惚,不由回忆起曾在中央之国的晚宴上见到的那双镇定威严的蓝眼睛。每逢此时,我便心中一凛,倏地挺直背脊。为了成为拥有那样眼神的人,为了成为足以与那双眼睛的主人匹敌的人,我一日日地鞭策着自己。
再次见到亚瑟已是三年后。不知幸或不幸,我被选召为贤者的魔法使,跟随师父前往设立于中央之国的魔法舍报到。接待事务本应全部交由魔法管理局处理,但自身亦为魔法使的亚瑟似乎对此事格外挂心,坚持进行了一次半私人性质的访问。他向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又一一询问了新面孔的名字和来历,言辞举止还是那样大方得体。我站在最旁侧,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他个子长高了。当然,我比那时也长高了。我们都到了摆出严肃表情便可以冒充大人的年纪,长久以来仅存在于交谈和想象中的未来正逐渐展露出它真实的面貌。起初是听到它的脚步声,随后看到模糊的影子,既不恶意地骤然迫近,也不体贴地稍作等待,只是维持着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前行;而我站在原地,紧张地、好奇地、恐惧地期待地如坐针毡地静候着它渐渐走近。……啊,就像渐渐走近的亚瑟。他已经与排在前面的每一个人交谈过,此刻向我转过脸来了。
我略一定神,正要像其他人一样做出简短单薄的自我介绍,却听到他先开口:
“是东之国的希斯克利夫·布兰榭特吧?我记得你。三年之前,你来这里参加晚宴,对吧?”
那次失态到底还是被他注意到了。我脑子里嗡地一声,脸顿时烧透了半边。事先打好腹稿的问候辞不知丢到脑海中的哪个角落去了。我只得依靠本能,临时胡乱拼凑一些礼节用词:“是的,您好,亚瑟王子……上次和这次都受到贵国很多照顾,非常感谢……”
亚瑟没注意到我的窘状,要么就是体贴地视而不见。“之前就一直想与你结识。”他说,“这次有机会说上话真是太好了。中央之国是个热闹的地方,可能会让你不大适应,不过……”
我记不清自己最后是如何应付过去了这场寒暄。回过神来,已经是那位杜拉蒙德大臣在宣讲重要事项。之后两名仆人走上来,给每名魔法使送了些礼品,此时厨房已准备好了茶点,王子邀请在场的人共用下午茶。只可惜茶会才开始不久,便有侍卫匆匆赶来传信,王子本人不得不提前离席归城。这次短暂的会面就到此为止了。
此后,我偶尔在魔法舍小住数日,接受浮士德老师的指导。师父不喜我与他走得太近,总是借故催促我尽快回城。听说亚瑟王子后来又到访过几次,只是每次都与我错过。得知这件事时,说不清我心中的遗憾和庆幸哪边更多。只有一件事愈发清晰:我终于无可回避地意识到,也许我是恐惧着他的。无论如何煞有介事地模仿出表面,面对正牌货便无所遁形——我一直在害怕这一幕的来临。我害怕他看穿我的外强中干,在心中暗暗嘲笑我的怯懦与滑稽。但我同时知道,像那种坚毅从容的人物,是绝不屑于嘲笑他人的。嘲笑着我的是我自己。
之后一年里,发生诸多事情,每一件都远超料想。师父死去了。浮士德老师重伤垂危,所幸又被传闻中世上最强的魔法使奥兹救回。而这位过去一年来只露了一次面的大魔法使奥兹,竟然是亚瑟王子的养父。至于亚瑟王子,则是新入选的贤者魔法使。个中因果盘绕交缠,令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而我还在担心另一件事。西诺也成为了贤者魔法使,随我一同入住了魔法舍。自那之后,我总是不时梦到西诺像师父一样在我面前化为石头纷纷碎裂,数次在半夜里一身冷汗地惊醒。
西诺本人却不见一丝恐慌,坦荡无畏得教人生气。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每天不情愿但老实地听浮士德老师的授课,为笔试测验焦头烂额,闲下来则四处缠着人切磋武艺,钻进厨房寻觅食物,要么就去他喜欢的树林里,做些孩童间常见的朴素游戏。贤者魔法使中颇有几人与我们年龄仿佛,西诺住在这里,反而比在布兰榭特城的玩伴更多。我虽不能说全无失落与嫉妒,却也真心为他高兴。
“亚瑟那家伙还不错。”西诺举起竹笼给我看,“刚刚他陪我去抓独角仙了。喏,这么大一只。是亚瑟发现的。那家伙真有两下子。”
“我说你啊……”我一阵头疼,“尽早把那种叫法改掉吧,我说真的……”
“没事吧?亚瑟才不会在意这点事呢。”
他说的大概是对的。但亚瑟本人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即使不真的在意,也大可借题发挥一番。我们身处中央之国,一举一动都要留神避免成为把柄。我只好端起主君的架子,板着脸再三强调要他改正。只是西诺向来不拘小节,想必迟早会松懈警惕,一不留神又溜出那个称呼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却也无可奈何。
亚瑟与西诺一同去捉独角仙这种事,放在三个月前足以使我着实吃上一惊,到现在则早已习以为常。在魔法舍同食同宿一段时间后,我才迟钝地发觉,亚瑟并非是我想像中那样沉稳内敛、时刻克制有度的人。公务之外的场合,那张脸上更多地露出喜悦、惊讶、甚至有些天真的表情。最初的愕然与困惑过后,我才发觉十分简单的事实:在希斯克利夫公子之外,还有着怯懦怠惰、喜欢睡懒觉的希斯;那么,在亚瑟王子之外,为什么不能有活泼直率、喜欢玩闹的亚瑟呢?亚瑟并非生性在政务交际中如鱼得水,而是与我一样仅是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只不过他做得远比我出色。
这样想着,原本凛然可畏的形象便顿时亲切起来。同时,一扇大门仿佛在我眼前打开:如果亚瑟能在完美地担任格兰威尔王子的同时,不丢失自身的率直与纯善,那么我不是也一样能在身为布兰榭特尽职尽责之余,留下属于自己的本心吗?多年来,我始终暗自苦恼于自己的继承人身份,感到外界的种种期待汇成一只巨大的手,正在将我挤压塑造成全然陌生的样子。但眼前就有鲜明的例子,提醒我即使成为了如理想中那般强大的人,也不必以丢失自我作为代价;换言之,怯懦的、软弱的、优柔寡断的希斯,继续存在下去也是可以的——仅是这一事实,就使我如释重负。
回想起来,从初次见面那一刻起,我一直从亚瑟身上获益。他像一面镜子,映照我的未熟与欠缺,指引出我行进的道路。我暗中将他当作对手、当作敌人,也当作良师、当作益友。即使时运不济,我们终有一日分立两侧阵营,我也仍将永远对他怀有深深的感谢,庆幸他在我最为迷茫脆弱的年纪里成为遥远的一盏灯。
我想要送他一件礼物。既为了四年间不能明言的谢意,也为了同为贤者魔法使的友谊;再说西诺平日也受到他的照顾(或者说,为他添了麻烦)。这是一件私人礼物,不代表东之国与中央之国,但考虑到两国多年邦交友好,即使有心人追究起来,也绝非失当之举。
打定了主意,我便开始思考要送什么。其实我早已想好,要送他一件手工制成的机械工艺品。亚瑟聪明敏锐,又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花费几天时间后,我决定做一只云雀。这种鸟是中央之国的国鸟,鸣声清脆嘹亮,常常一飞冲天、直上云霄,在我看来与亚瑟再相宜不过。翅膀用轻薄的檀木片连接制成,腹中则置入传动机关,从胸前拧上发条,便可扇动翅膀直飞而起。作为眼睛的装饰本应用黑曜石一类,被我私心改为托帕石。那是始终在我心中熠熠生辉的蓝眼睛,是我暗暗藏入的致敬与祝福。
设计与制作并不困难,只是需要花些时间调整打磨。到了整只模型完成的那一天,我最后一次检查机关能否正常运转,而后将它慎而重之地装进衬了软垫的小盒子里。忽然间,瞻前顾后的老毛病又犯了:无缘无故送他一件礼物,会不会太唐突了?何况送这种既不值钱、亦非实用的孩子玩具,会不会被当作不谙世事、不懂礼节?我近乎慌乱地重又揭开盒盖,打量这份可能粗劣不堪的礼物。然而,在云雀宁静的蓝眼睛映入我眼帘的一瞬,我心中一动,重新镇定下来。是啊,亚瑟是那样心胸宏大的人,绝不会以恶意揣度他人。反倒是我,总是想象出本不存在的藩篱,掩饰自己缺少的勇气。
次日一早,借着连日阴云转晴的好兆头,我一鼓作气揣起盒子走出房门,四处找寻亚瑟的身影。很快,我便在前院发现了他。他面向大门外,从身侧召出扫帚,看起来像是正要离开。这时候叫住他是否不妥?我甩甩头,扔掉多余的疑虑,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当即喊出声:“亚瑟大人!”
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亚瑟想必也吓了一跳,转过来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不过看到我后,他便恢复了常有的那种柔和友善的神色:“啊,希斯克利夫?有事找我吗?”
我低着头掩饰发烫的脸,快步走上前去。“不知道您是否赶时间。如果可以的话,耽误您几分钟……”
“没关系,时间还很充裕。”仿佛为了证明似的,他收起扫帚,转过身正面朝向我,又问了一次,“是什么事呢?”
“其实……”我拿出小盒子,“是一点小礼物。不值钱的,只是聊表心意。如果您愿意收下……”
亚瑟吃惊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眨了眨。“送我的?”
见我点头,他便接过盒子,不知所措似的捧着看了半天,又抬头问我,声音莫名放得很轻:“可以打开看看吗?”
“啊,请便……”
听到这句话,他立刻打开盒盖。我悄然观察着他的表情,却胆战心惊地看到,盒中物品显露出来时,他的神色僵硬了一瞬。怎么回事?他果然不喜欢?等等,难道是揣在怀里四处走动的时候弄坏了?我紧张起来,不引人注目地稍稍踮脚,跟着瞄向盒子里。让我松了口气的是,机关云雀的状态完好如初。再看亚瑟,神色依旧自然如常,让人疑心刚刚的是否只是错觉。
“这是发条玩具吗?啊,该不会是自己做的?”他目光熠熠地问。
“啊,是的……”我从盒子中取出云雀,“胸前这里是发条。腹部下面有几个模式档位,这个是起飞,这个是行走,这个是啄食。起飞是这样子的……”
“哇!”亚瑟抬头望着笔直飞起的云雀,毫不掩饰地发出欢欣的感叹声。他伸手轻轻捉住它,自己动手放飞了几次,又把其他模式也顺次试了一遍。
“好有趣啊。竟然是自己做的,真了不起。”他连声称赞,“谢谢你,希斯克利夫!”
他把云雀收回盒中,揣进自己怀里,向我道过别后重新跨上扫帚。我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蓝天中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说来惭愧,我向来对话语中的恶意极为敏感,甚至有草木皆兵的势头。正因如此,我才能确信,他的喜爱和感谢都是纯然发自真心。之前那一幕仍令我有些介怀,不过我好像并没有把事情搞砸。怀着淡淡的满足与舒畅,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下午时分,从任务中归来的贤者敲开我的房门,递来一盒作为伴手礼的特色糕点。彼时我刚刚从午睡中醒来不久,正在整理充作工作台、数日来始终杂乱无章的桌子。幸好桌面已清理出半张,我邀请贤者进来小坐,就着糕点一起喝点茶。她欣然应允,踮着脚小心地踏入我的房间中。
“啊,地面比较乱,对不起……”我尴尬地解释,“之前在做东西,材料和工具都随手乱丢在地上了。我晚点会收拾……”
“没事的。这样也很有希斯的风格呀。”她讲出这样并无恶意、但也很难说是褒是贬的一句,又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图纸和试作样品,“那只小鸟是机关鸟吗?”
“嗯,是云雀。当作礼物送给亚瑟王子的。”
“啊……”贤者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又不甚熟练地飞快用微笑遮掩,“嗯,我想他会喜欢的。”
这下水落石出了。偶然不可能重复两次,我已经可以确定,一定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使得这件礼物成为一个败笔。什么没有把事情搞砸!我总是这样掂不清自己的斤两,最后弄巧成拙,反而给别人添麻烦。
短暂的自我厌恶后,我很快冷静下来。自怨自艾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判断事情的严重程度,以及弄清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即使无法做出补救,也要避免下次再犯。
“那个……请问是不是有什么失当之处?”为了避免贤者出于善意有所隐瞒,我甚至说了谎,“礼物还没送出,如果有所不妥,那我是否先收回比较好呢……”
“这……”贤者颇为难地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坦白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具体情况我不方便越过亚瑟本人说出来,总之,怎么说呢……也许会让他稍微联想到一件算不上愉快的事。但是希斯,一定不要紧的。难得特地做了,还是送出去吧。比起那种巧合,你的心意对他来说一定重要百倍。”
我不忍心继续逼问贤者,于是只问了问亚瑟今日的行程。果然早上那时他是去格兰威尔城。本人说是晚饭不在这边吃,但夜里尽量回来。我向贤者道过谢,送走她之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狠狠地消沉了一番。
必须要当面道歉。晚饭后我便在谈话室等待,这里有一扇朝向前院的落地窗,大门附近的景象一览无余。只要亚瑟回来,我一定能第一时间发觉。西诺和凯因先后来找我聊天,被我婉拒后又不约而同地突然开始安慰我,也许是我的沮丧表现得过于明显。终于,所有人都离去休息了。我独坐在偌大的谈话室,渐渐感到一丝寒冷。
我想,亚瑟大概确实是没有怪罪我的。但是贤者不愿明说其中始末,已经侧面证实了事情并非可以一笑而过。也许那是极其私密的事,又或是关乎王室人际、因而不方便对外宣扬。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已经踏入禁区。最坏的情况下,我送的这件东西可能被人利用,挑起东之国与中央之国的矛盾来。应当把它要回吗?这也要看亚瑟王子的态度。我决定尽可能真诚地请求他。他是那样宽宏而善解人意,也许会原谅这种失礼的行为……
忽地一下,我从白日梦似的恍惚中惊醒。胆战心惊之余,我立刻看向时钟,幸好没有真的睡过去,离上一次看到的时间只过了五分钟。以防万一,我走向亚瑟的卧室门口。房间内鸦雀无声,没有人回来的痕迹。在返回之前,我决定绕路去厨房,为自己准备一杯浓咖啡;反正整座魔法舍现在一片静寂,只要有人行走,老远就能听到脚步声。就像现在,我离厨房还有好一段距离,就已经能听见里面有人在了。是谁这么晚还没睡呢?我怀着一丝好奇,轻轻敲了敲门走进去,正好与一双蓝眼睛撞了个对面。亚瑟站在桌边,手中托着一只牛奶罐,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脑子顿时又是一片空白——这是从小就有的坏毛病。所幸理性之外的本能还牢记着今晚的目的,令我硬生生地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亚瑟大人,对不起……”
“没关系……?”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半是疑惑地回应,“这里本来就是大家都可以用的地方……”
“不是的。关于我早上送您的东西……”
“啊。”他笑了起来,“怎么了?”
“虽然很难以启齿……”我硬着头皮说下去,“能否让我将它收回呢……十分抱歉,之后我会再另送您一件别的……”
听闻此言,亚瑟的表情果然僵住了片刻。“为什么?”他克制地问。
“对不起,其实我至今仍不清楚详情。但我已经知道,那件东西是不妥当的,对您是一种冒犯。您因为宽容大度,所以不曾指责我,但是……”
“希斯克利夫。”
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多了几分严肃冷冽。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到的亚瑟一下子又从回忆中涌出来。啊,那双锐利威严、像是审判一样的眼睛……但抬起头来,亚瑟却在向我笑着。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他说,“我们慢慢说吧。给你也倒一杯好吗?”
“啊,不必,我自己来……”
“没关系。”他说着又提起罐子,给我也倒了一杯牛奶。“蜂蜜要加几勺?”
“半勺……”
他一边搅和着加了蜂蜜的牛奶,一边示意我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接过他递来的杯子。牛奶竟然是温热的。亚瑟放回牛奶罐,在旁边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随口说道:
“小时候,我总爱学奥兹大人的样子用魔法加热牛奶,但那时候掌握不好细致的魔力调节,有一回整个杯子炸开来,碎片和牛奶溅得到处都是,奥兹大人脸都青了,我还觉得好玩,在一旁咯咯地笑。——希斯是不是对这方面会拿手些?”
比起问题本身,我先注意到了措辞中反常的部分。“……‘希斯’?”
“啊,不小心说漏嘴了。”亚瑟发出一声轻呼,但好像并未如何在意,“其实我早就想这样称呼你。你看,凯因和克洛艾他们都这样叫,只有我用的是全名,不是太生分了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啊,请您随意……”
“太好了。所以你也会叫我亚瑟对吗?不要加上头衔和敬称了,讲话也不必那样客气。我们不是同龄人吗?”
“这有点……”我为难起来,“抱歉,这不是我个人能选择的……毕竟涉及到两国外交,言辞过于轻率可能会有诸多问题……”
“那就只在私下场合这样叫吧。比如现在?”
“可是,万一被旁人听到的话……”
“这不是没让旁人听到嘛。当然,你觉得不妥的话就算了……”
他说了和西诺一样的话。而我在想,他大概也迟早会在什么时候一不留神说溜嘴的。与此同时,另一个令我自己也吃了一惊的想法骤然冒出来:那也无所谓。就算让所有人知道亚瑟·格兰威尔和希斯克利夫·布兰榭特颇有私交,那又怎样?为什么真实的感情要被公务的身份束缚?这真是不像东国人的——不像希斯克利夫的念头。但是——究竟什么才是“像希斯克利夫”的?那些偶然闪现的、大胆的、甚至狂野的念头,难道不是我的一部分吗?
我随着亚瑟啜了一口蜂蜜牛奶。馥郁的甜味和香味混合在一起,浸透了因深夜的寒冷而瑟缩的身躯。重新抬起脸来,便见到眼前那张脸的嘴唇上沿挂了一层白色——想必我也是一样的。我连忙取出手帕擦了擦;而亚瑟,是否他也一样从我脸上猜到了自己的样子呢,只见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实在不怎么合乎礼仪,却让我彻底放松下来。
“好些了吗?”他关切地问。见我点头,他才又说:“所以,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你听谁说了什么吗?不过,大概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严重的事。”
我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猜测……但确实有点什么,对吧?早上您……早上亚瑟打开礼物盒的时候,我看到你怔了一下。”
亚瑟呆呆地看着我。希斯心真细呀。他低声慨叹道,又啜了一口牛奶,这次忘记弄干净嘴唇。沾上食物的花脸令他显得十分年幼,仿佛还是个小孩子。不,他本来不就是个小孩子吗?他甚至比我还要小一岁。
“对不起。”最后他说。
我也许是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消沉的神情。只听他又说:“我并不是想要隐瞒什么……但这件事实在不适合告诉别人。这绝不是针对希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希斯有什么恶意。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礼物。”
“我明白。”我说,“我知道亚瑟总是善意待人……”
亚瑟轻轻垂下眉梢,向我笑了笑。像是要把那笑容中夹杂的苦涩驱走似的,他又喝下一口蜂蜜牛奶,换做有些刻意的爽朗声调:“作为替代,我讲些其他的没怎么对别人讲过的事吧。算是不相关,又算是有点相关的……”
他开始讲起幼时在奥兹的城中居住的经历。如何在冬至夜的次日清晨早早起床,寻找精灵留在雪地上的舞会痕迹;如何吵闹着要在冰封的湖面上打洞钓鱼,结果外衣被冻在冰面上站不起身;如何与奥兹一同去附近的最大的城镇,寻找介绍彩虹尽头之国的书籍……
听着听着,我大概猜到那件不能说的秘密是怎样的了。亚瑟为人磊落真诚,如果执意隐瞒某事,其中必定牵涉国家利益或他人名誉。如果这件事与他在北国生活的经历多少有些相关,答案便不难推测。自从四年前,我就始终怀有疑问:大家都说中央之国的王子从北国归来,可他为什么尚在稚龄便去了北国?在那远离故土之地,是谁照料他的起居,教导他的生活?满座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大家都默契地视而不见,只顾发出虚伪的祝贺与恭维。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为什么亚瑟王子被推到那种位置上,还能保持那样的镇定与从容呢。
但是听他讲述着过去的事,我心中这些不成形的同情、悲哀或是愤怒,渐渐地便温柔地融化开来。对于亚瑟而言,幼时在北国的生活绝非痛苦的回忆。甚至相反,或许正因那段回忆支撑,他才得以成为如此沉着、如此坚强的人。
不知不觉,我也开始跟着讲起我幼时的事了。那是现在回想起来有些羞耻的事,所以除了当时的知情人外,多年再没有对别人提起过。例如说,我如何在西诺的劝诱下进入雪伍德森林寻找一种罕见的蜜蜂,结果不慎走散迷路;如何暗自羡慕父亲的一块怀表,却在生日那天意外获赠;如何在消沉时躲进废弃的储藏室、又在疲乏中睡着,害得全家人兴师动众寻找……
晏言笑语间,天色已蒙蒙发亮。亚瑟打了个哈欠,接着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不然就先聊到这里吧?好像该去睡了……”
我颔首赞成,这才感觉自己的眼皮已经支撑不住。亚瑟也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斜着半个身子靠在桌面上,软软地笑着对我说:“能这样聊聊天真的很开心。其实我早就想和希斯交个朋友。”
“我也是。”我不禁说,“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对亚瑟特别在意。不过,其实那时候更多是震撼和羡慕。那之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也能有亚瑟那样的眼睛呢……”
“希斯的眼睛和我大概是不一样的吧。”亚瑟立刻说。
虽然我有自知之明,但听到本人这样说,仍然不免沮丧。令我大惊失色的是,下一刻亚瑟便向我凑过来,脸与我离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呼吸的吹拂。我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困意也不翼而飞,而亚瑟神色如常,端详了一会儿便满意地退了回去:“果然。希斯眼睛的颜色比我深一点呢。”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啊?不过多年养成的三思而后言的习惯让我有机会把这个感叹词咽了回去。仔细一想,刚刚是我第一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看到他的眼睛。比起我在镜子中所见的倒影,它们确实颜色稍浅一些,有点像是……
“有点像是冰的颜色。”我下意识说,又补充道,“啊,我是说亚瑟的眼睛。小块的冰不是透明的吗?但大量的冰堆积在一起,就会显得蓝莹莹的,那究竟是冰的颜色还是天空的倒影呢……总之,有点像是那种颜色。”
“真的?”亚瑟喜形于色,“我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长大的。被说是像冰一样,我还挺高兴的呢……”
我被他带得也跟着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亚瑟又说:“希斯的眼睛像是湖水。很平静,但是又很幽深,美丽之余兼有一点神秘……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悄悄想,竟然有这样漂亮的人呀。”
“别说了……”我羞得满脸通红,“只是徒具其表而已……”
“哪里?希斯的礼仪也十分出色啊。又谦和,又端正,不卑不亢,刚柔有度。我一直都在暗暗把希斯当做榜样的。”
“怎么会?”我大为惊奇,“亚瑟才是,在那样的场合也不慌不乱,一举一动都大方自然,我才是一直佩服得很……”
“哈哈,果然没暴露?”亚瑟笑了起来,“当时我紧张极了。好久没在王城生活,一回来就要面对这么大的场合,礼仪什么的都是临阵磨枪,背了好多遍的……”
我哑然失笑。难道我们一直是彼此对着镜中的虚像暗中追逐吗?但是,我们似乎都成为更接近自己期待的人了。这样或许也不错吧?
“亚瑟。”我放任着心中那个冲动的、大胆的希斯,张口说道,“接下来的话不是承诺,当然更不是约定,真伪也不保证,也许哪一天我就会背弃。但我要说的是:如果有一天,到了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候,我直到最后都会选择相信你,直到万不得已之前都会尽力协助你。”
我讲得很是模糊,但亚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近来暗中有些传言,说随着西之国日渐崛起,毫不遮掩地展露出与中央之国逐鹿的野心后,一直可以说是依附中央之国的东之国也会借此机会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摆脱现今受制于人的局面。事实上,目前东之国并没有这样激进的派系,但倘若央西僵持的局势旷日持久,传言有一天便可能成为现实。
我并非无原则地谄媚,亦不愿祖国沦为其他国家的附庸。只是,我相信在亚瑟的领导下,那绝不会成为现实。只要维持平等互惠的合作,对东之国也是有益的。贸然与中央之国化友为敌,才是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的下策。
亚瑟盯着我,原本因困倦而朦胧的眼中又出现那种尖锐的光辉。他正色道:“希斯,不要说这种话。如果被旁人听到……”
“这不是没让旁人听到么?”我立刻回敬了一句。
亚瑟瞪大了眼睛,接着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笑了起来。
“那也还是不要讲这样的话为好。”他柔声说,“我明白希斯的意思。谢谢你,但是不要担心。现在所做的事,正是为了避免那种局面出现。我会努力让希斯不需要进行那样的抉择。”
我们各自从凳子上站起,稍微活动一下久坐而僵硬的身躯,把用过的杯子和勺子洗净。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与亚瑟道过别,正要离开厨房,忽然听见他从背后叫住我。
“差点忘记了。”他说着,递过来那个蓝色的小盒子,“这个还给你。”
我吃了一惊。“亚瑟不是说很喜欢吗?”
亚瑟慌张地摆摆手。
“啊,当然那不是说谎。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收到希斯的心意了。尽管这只云雀也很吸引人,但相比之下并不那么重要。”接着他又立刻改口,“对不起,刚刚是说谎。其实还挺舍不得的……不过这样大概更好吧。希斯也会更放心。”
他的神色有些沮丧。我犹豫着站在原地,悄悄叩问自己的内心。太好了,冲动的希斯还在。
“还是留下它吧。”我说,“难得亚瑟那样喜欢,就这么还回来也太可惜了。以我身为制作者的私心,也希望它能留在本来该去的地方。啊,以防万一,希望能对它的来历保密……”
亚瑟的蓝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当然!”他说,“没问题。就当是我在任务中从东国的小摊上买来的纪念品,地点和摊主的样貌一概不记得。就让它的来历成为我们共有的秘密吧!”
兴奋之中,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竟然赶到我前面去了。我则慢下脚步,驻足窗边眺望崭新的曙光。恍惚中,仿佛看到一只云雀从我眼前飞过,直冲向高高的云霄之中。云雀,云雀。愿你的翅膀不要折断,愿你的喉咙不要嘶哑。愿你一生能尽情在蓝天中舒展身姿,永远飞向更高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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