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迟到了的生贺,oz大王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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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觉得内容似曾相识也很正常,因为80%的构成部分我都随口讲过或者写过
[魔约]生日快乐
七岁那年,奥兹记住许多新东西。饭是用筷子吃的,或者用勺子,总之不许用手抓。尽管如此,吃饭前也要洗手。收到东西要说谢谢。出门前要说再见。天黑之前要回家,家在红色屋顶的公寓小区,门口有一大丛灌木的那一栋。把他带进这里的人的名字是斯诺和怀特,从今以后就是家人。
斯诺与怀特是双生子,长相与声音如同一个模子刻出。二人颇为此得意,时常互换身份欺骗他人取乐。这一招对奥兹不灵。自打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奥兹从没有弄错过他们。二人言谈举止间散发出的气息有一丝细小的差异,只要仔细分辨就不会错认。
越是屡屡识破这种把戏,双子越是喜欢捉弄他。奥兹洗过手,静默地穿过客厅,忽然被一双手蒙住眼睛。身后传来一个刻意掩饰过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奥兹想挪开碍事的手,没能成功。温热有力的手掌牢牢嵌在他眼前,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斯诺。”他说。
声音换了个位置:“那我呢?”
“斯诺。”
“在叫我?”
奥兹一阵厌倦。“怀特。”
“那我呢?”
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奥兹一怔,迟了一拍才给出回答:
“费加罗。”
蒙在眼前的手移开了。原来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左一右两只手。身穿校服的费加罗站在他眼前,一手扶着挎在肩头的书包,一手拎着一只巨大的方盒子。
“便宜跑腿把蛋糕取来啦。”他向着奥兹身后的斯诺与怀特报告了一句,又低下头来看着奥兹笑了笑,“奥兹,生日快乐。”
生日是一串新规矩的集合。生日当天要吃蛋糕。过生日的人要头戴一顶纸王冠坐在正中央。其余的人要对他讲生日快乐。蛋糕要插上蜡烛,点上火,在歌声中一口气吹灭。做完这一切,总算可以像平时一样开始吃饭。餐桌上的菜比平时多些,那是为了庆祝的表示。
关于生日是什么,奥兹已经得到过解释。生日就是出生的日子,在每一年的同一天庆祝。至于为何需要庆祝,又是一个难题。
“为了祈愿未来的成长。”斯诺说。
“为了纪念过去的历程。”怀特说。
“为了让过生日的人知道,有人感谢他存在于这个世上。”费加罗说。
答案五花八门,令他头晕目眩。说到底,他甚至不知道斯诺与怀特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生日。来到这个家不久后,两人兴高采烈地说要送他一件礼物,那便是他生日的日期。原以为那是按着什么方法心血来潮选定的,但似乎并非如此。照二人所述,那是货真价实的他出生的日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日子。
他的疑惑想必在脸上表露无遗了。因为怀特紧接着就问:“小奥兹,是否在好奇我们是如何得知你的生日?”
“因为我们是魔法使。”斯诺紧接着说,“只消一个占卜魔法,这点信息轻而易举就能得知。”
奥兹怀疑地看向费加罗。可是费加罗却没像往常那样给出肯定或否定的旁证,只是站在那里淡淡笑着。奥兹放弃了等待,重新转向斯诺和怀特。
“世界上没有魔法使。”他主张道。
斯诺从容地望着他:“何以见得?”
奥兹答不出来,拧着眉头扭开了视线。
“莫要生气。”怀特走过来,双手握住他的手,“实话说了罢。人的出生命运,全与天上群星对应。掌握了其中机理,便可推算出生日。这不就像魔法一样?”
奥兹摇了摇头。推算是人力所为,魔法是人力所不能为,二者相差很远。
“小奥兹是现实主义者哪。”斯诺笑了笑,“无妨。无论如何诠释,总是殊途同归。既已得知你生日,明年便为你庆祝。”
如今便是当时所说的庆祝了。奥兹照着新规矩履行一遍后,又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只有我过生日?”他问。
斯诺与怀特相互对视一眼,双双哑然失笑。
“我们自然也过的,只是没到时候。”
“小奥兹是去年盛夏来的?正好错过小费加罗的生日。”
“不是还有下次嘛。”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费加罗加入对话中,“下个过生日的是斯诺老师和怀特老师吧。奥兹,到时候来帮我一起准备。”
奥兹听见自己被点到名字,有种被卷入麻烦事的预感。没等他答复什么,斯诺和怀特先起了劲。
“先要教会小奥兹唱生日快乐歌。”
“这件事就交给小费加罗办。”
“这任务难度太高了吧。我可不保证……”
费加罗当场提出异议,就这样与斯诺和怀特半开玩笑地争辩起来。喧闹的来往间,他忽然转过头来向落在了状况外的奥兹笑笑,像是在说,真没办法。又像是在说,别担心,不是什么麻烦事。
没过多久,斯诺与怀特的生日如期而至。到头来,所谓的帮忙准备并不麻烦,只不过是在一碟甜点边上摆放已经去了核的樱桃。生日歌最后也没唱成,学倒是学会了,但看到斯诺与怀特调侃的眼神,喉咙打了结似的唱不出口。紧接着又是费加罗的生日,同样的事再做一遍。蛋糕吃罢,斯诺与怀特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恋恋不舍地望着只剩些许碎屑的托盘:“今年的生日过完了。”
“还有明年。”费加罗说。
“不错。”斯诺笑起来,目光自然而然转向奥兹,“这下小奥兹是第一个了。”
“明年再为你庆祝。”怀特也说道,“在那之前,你可要学会唱生日快乐歌啊。”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一声声祝贺中,奥兹如同种子发芽般成长起来。他在学校里学会读写和计算,又将它们带回家里摆满整面墙的书中。那些书有斯诺和怀特的,有费加罗的,也有专门买给他的,所有的书都允许他看。他在里面学到世界的构造,看到距今数亿年前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化石带着故事沉入地层深处,被挖掘出后仍沉默而厚重。奥兹看着书中照片里的它们,体验到前所未有过的宁静。
三年级的第二学期,班上转来个金发女孩,凭着活泼爽利的个性飞快成为了全班的领头人物。奥兹不在他们的团体中——奥兹不在任何一个团体中。但那女孩莫名喜欢缠着他,课间休息总是来找他说话,不容分说地从他的午餐中夹走一筷子菜又塞过来些别的,放学后不请自来地和他一起回家。奥兹甩不脱她,索性装聋作哑,自己在脑海里想那些穿行在巨大蕨类植物之间的古代动物。那女孩却还不满意,抓着他的胳膊甩来甩去,把他从数亿年前的尘土中拉出来,强迫他听自己的问题。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她问。
奥兹看着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你没过过生日?”
过过,但是不知道。三年过去,奥兹仍然没有记住斯诺与怀特为他找来的那个日期,确切地说,是没有去记忆过。生日与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只除了有更多规矩。而那些规矩,有人会提醒他做,用不着自己关心。
但那时候他还不能够妥善地用言语把自己的内心表达出来(事实上,多年之后也依然不能),所以只简短回答了问题本身:“过过。”
“那不就得了!是哪天?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
“说嘛!不说我就不让你走了!”
女孩凑上来,决不让他逃掉似的抱紧了他的胳膊。奥兹被迫与她僵持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向四周张望。入秋后,日落一天比一天早,此时天际已微微泛红。天黑之前要回家。想到这件事,奥兹集中全身力气,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对方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挣脱成功了,然而动的不只是他的胳膊。女孩几乎整个人被他拽起,在重新站稳前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事情来得太突然,她自己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忘记了起身,只是坐在地上惊奇地看着奥兹。奥兹被她的目光捕捉,更加不知所措。
“奥兹。”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时在背后响起,“斯诺老师和怀特老师不是教过你?不可以和人争吵。”
我没有和她争吵。奥兹转过身,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于是只沉默地看着费加罗的眼睛抗议。费加罗一愣,又看看摔倒在地上的女孩,在认出那头金发后了然地苦笑起来。
“好了,错怪你了。对不起啊。”他拍拍奥兹的肩膀,从他的身边走过,蹲下身向女孩伸出手,“快起来吧,蒂莱塔。我替奥兹向你道歉。你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蒂莱塔不理睬那只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土,随后眼珠转了转:“费加罗,奥兹的生日是哪天?”
费加罗目光在她和奥兹之间游移了几回,随后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这由我来说不合适啊。你应该问他本人。”
“问过了,他不说呀。”
“我说了。”奥兹终于能接上话,“我不知道。”
“听到了吗,小姐?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淑女不该再追缠下去。”费加罗装腔作势地讲了一通,忽然眨眨眼睛,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奥兹,“……呃,奥兹,你该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奥兹重复了一次。
“真的假的,三年了啊……”费加罗哑然望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哎,你也要记住才行,以后办手续可得常常用到呢……”
他边说着边重新迈开脚步,一手扶在奥兹的书包背后轻推着,催促他同自己一起回家去。蒂莱塔急忙跨步上前,张开双手拦住他们的去路。
“等等,生日还没告诉我呀。”
费加罗替奥兹回答:“都说啦,小淑女被婉拒后就不该再继续追问了。”
“我不是淑女,我是我行我素的魔女。”蒂莱塔据理力争,“再说他也不是婉拒。他是脑子不好使。”
费加罗笑得弯下腰来。
“这样吧,我把奥兹的生日告诉他。”等笑够了,他直起身,和颜悦色地同她商量,“至于愿不愿意告诉你,那要看他本人的意思。”
蒂莱塔琢磨琢磨,轻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于是费加罗弯下腰来,在奥兹耳边说出了那个日期。奥兹认真听完,立刻掉头转述给了蒂莱塔。
“等等,这就说出去了?”这下费加罗也呆住了,“我是让你好好考虑一下的意思啊……”
奥兹不明白还要考虑什么。把这日期说出去就能摆脱纠缠,要是说得出的话他早就说了。至于费加罗提的问题,他倒是能回答。
“嗯。”他说。
“看到了吗?”费加罗两手一摊,转向蒂莱塔,“纯粹出于好心劝你一句,还是换个对象吧。这种不解风情的傻小子,有什么好呀……”
“脸长得好呀。”蒂莱塔理所当然地回答。
费加罗再度大笑起来,“那倒是!”
两人似乎聊得颇为愉快,奥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站到了同一阵线上。蒂莱塔得到了想要的情报,心满意足地打算折返了——她家本来就不在这边的岔路上。
“等你过生日那天,我要去你们家参加生日会!”临别时她大声地说,“不许不给我开门!”
就这样,奥兹的生日愈发热闹起来。先是强行加入的蒂莱塔,还有她同样不请自来的表弟——奥兹在学校里也见过他,比他们低两个年级,总想找奥兹一决高下。再之后是她表弟的两个朋友,或者说是损友——纯粹是为了蛋糕和炸鸡块来的。到了五年级,家里宽大的餐桌竟然挤得满满当当。斯诺与怀特感动不已:“小奥兹也交到了这么多朋友!”
奥兹皱起眉头,只能做出干瘪的反驳:“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吗?”斯诺惊奇道,“那是什么?”
是什么?我行我素凑过来的纠缠者。自说自话散发敌意的对抗者。无法无天搞破坏的入侵者。
“……麻烦。”他找到一个足以概括的名词。
一旁的费加罗噗嗤笑出声。
“说得不错。”他说,“但你也要知道,人和人之间的连结就是从麻烦开始的。往大了说,人生的目的也可以说是给自己找麻烦。”
奥兹不理解他的意思。既然明知是麻烦,为什么不躲开?如果有可能,他宁愿独居于人迹罕至之处,斩断一切麻烦的根基。诚然,他已经隐约明白,只要生存在世上就有这样无法逃避的麻烦,但自找麻烦又是另一回事。
“你肯定在想,我才不想要这些麻烦。”费加罗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没关系,你就先继续这样想吧。但有一天你会明白,有时麻烦也让人甘之如饴。”
下一年起,就像此前人数悄然增加一样,围坐在餐桌边的人又渐渐少下去。第一个是费加罗,与奥兹升上六年级的同一年,他也成为大学生,去了几百公里外的城市读书。又过几年,密特拉的那两个朋友也不再来,他们长大了些,再不屑于为了几口食物上门去受斯诺与怀特的玩弄。到了初中三年级,蒂莱塔的家人工作调动,举家搬离了这座城市。密特拉仍留在这里,但再也没踏入过斯诺与怀特的家门。曾经仿佛变小了的餐桌又变大了,而且似乎比之前更大。斯诺与怀特仍然尽力欢闹着张罗庆祝,席间却总不可避免地透出几分冷清。
自从费加罗升入大学,为斯诺与怀特庆祝生日的任务便转交给了奥兹。说是转交,其实也只是一点简单的协助,就像多年前在甜点碟子边上摆放准备好的樱桃。费加罗仍从几百公里外遥遥地张罗着一切,订购蛋糕,吩咐奥兹按时去取,指点奥兹到哪里买什么东西做礼物,选什么颜色的包装纸。生日当天,他惯例会打来电话,对过生日的人说一声生日快乐,无论是斯诺、怀特还是奥兹。事实上,进入大学后,费加罗与这个家的联络骤然变得稀薄,就好像过长的距离将它自然而然地隔断。唯独其余三人生日的时候,他会突然热络起来,恪尽身为这个家中的一份子(也许是最可靠的一份子)的义务。生日确实是特别的,至少费加罗有意让它变得特别。奥兹揣测,这也许是他所谓给自己找麻烦的一种。
等到奥兹也考入大学离开家,那张古旧的餐桌旁终于再无人庆祝他的生日了。然而,也有曾经离开的人回到为他庆祝的行列中——他与费加罗就读的是同一所学校。费加罗现在转入基础医学系攻读博士学位,从本科专业来看的话,算是他的直系师兄。进入大学的第一个生日前一星期,费加罗给他打电话,问他生日那天晚上有没有空。奥兹初来乍到一身轻松,看看当晚没有课便答应下来。
生日当天,他如约来到学校南门门口。费加罗已经等在那里,远远地向他挥手。等奥兹走近了,他便转过身轻车熟路地带他走出校园,穿过一条街,拐进一道小巷子,钻进一间招牌不大显眼的餐馆。落座后,他把一直拎在手里的盒子撂在桌上打开,原来是一只蛋糕,尺寸不大,样子素雅,不像他常给斯诺和怀特订的那种。
“你不大爱吃甜吧。”他解释道,“我也吃不了太多。买个小的意思一下就行了。这家店味道还可以的。”
没有纸王冠,也没有生日歌。费加罗抽出一支蜡烛插在蛋糕正中央,和店员借了打火机点上。两人对坐桌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蜡烛很快融化,沿着侧面流下清亮的烛泪。在它落入蛋糕之前,奥兹向前探身,将顶端的火苗吹熄。
“生日快乐。”费加罗一边拔出蜡烛一边说,“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都记不清自己生日是哪天。现在能记住了?”
奥兹不大痛快地点头:“填表填了很多次。”
“实践使人成长啊。”
费加罗从桌边拿过一罐啤酒,砰一声拉开拉环,罐口随之冒出一股白汽。他把易拉罐送到嘴边,浅浅啜了一口。
“怎样,还适应大学生活吗?应该去看看你的,不过开学事多,一直没顾得上。”
奥兹不太确定该怎么回答。说不上适应,也说不上不适应。大学的生活更加自由,课程与饮食起居大半要靠自己安排,倒像是他想要的那种没有很多麻烦的生存方式。宿舍生活则多少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不会主动去找别人,别人也并不来招惹他,目前为止还算相安无事。
“没什么不适应的。”他最后说。
“是吗?有不明白的事就给我打电话。没人接的话就先发消息,我看到了就尽快回你。”费加罗倒也没追究,简单嘱咐一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对了,我那儿还留着基础课的教材和参考书,你过会儿去拿一趟吧,应该不少能用得着。”
奥兹点点头。
“进生物系是想学古生物方向?你从小就喜欢这个。”
奥兹又点点头。
“古生物算是跨学科吧,也不必局限在生物系。地质系那边好像有个研究生项目,你留意一下吧,有打算的话就提早做准备。跨专业申请的经验我也能给你讲讲。”
奥兹再次点头。
服务生敲了敲包厢门板,第一盘菜送上来了。费加罗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奥兹一双,又从桌边拿起另一罐啤酒:“喝一点?难得过生日。”
奥兹抬眼看了看,没有伸手接。“我今年是十九岁。”他说。
费加罗嗤之以鼻。
“我还能不知道你多少岁?放心吧,差一岁而已,没人看得出来。何况你整天板着个脸,说你三十岁也有人信。”
奥兹的脸板得更紧了,不过这次他接过了啤酒,按在桌面上随手拉开拉环。啤酒的味道比他想象的苦些,掺着点气泡的液体冰凉地流过喉咙。费加罗看着他喝下一口酒,满意地笑了笑,又催促他夹菜。奥兹对饮食不怎么挑拣,但也尝得出,这家的厨师手艺很好。
“不错吧?这可是费加罗师兄评选的学校周边最佳餐馆。还有别的好地方,以后慢慢教给你。”
奥兹听着他不紧不慢地讲这些,隐约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童年,费加罗总是走在他前面一步,总是什么都知道。在他短暂迷失在回忆里的工夫,费加罗已经拿起自己的啤酒,伸过来和他的碰了碰。
“生日快乐。”他又说了一次,“祝贺你长大。”
这之后每年,费加罗照例会在同一家餐馆给奥兹庆祝生日。平日里两人几乎互不联络,即使有事也只是在教学楼休息区或者食堂角落匆匆聊上一会儿,只有这一天,他们又回到小时候,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分享同样的菜肴。大四那年,奥兹在这张餐桌上向已经毕业留校做讲师的费加罗报告:转去地质系古生物方向的申请已经通过。研究生导师早已联络妥当,接下来只剩本科毕业论文。
“很能干嘛。”费加罗随意地夸赞了一句,又问,“论文题目定了没有?”
奥兹点头。“关于二叠纪大灭绝的化石研究。暑假去实地考察。”
“要出野外啊。”费加罗有些意外,“去哪里?几个人一起?”
奥兹把目的地附近的小镇名字告诉他。“算上导师总共五个人。”
“你是头一次自己出远门吧,能行吗?上大学还是我去车站接的你呢。”
奥兹无法反驳这一事实,遂选择以视线表达不满。
“哈哈,小瞧你了?抱歉抱歉。”费加罗拿起手机,似乎在翻看地图,“说起来,我今年暑假也计划找个幽静地方住段时间歇歇,目的地离你们不远。到时候要是碰上什么意外情况,就随时联络我。”
奥兹不清楚他说的幽静地方是指哪里。他们要去的地方几乎算是深山野岭,方圆百公里除了几个荒凉小镇外寥无人迹,但也许费加罗就是想找这种地方。他没多问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对了,你记不记得蒂莱塔?”费加罗又问,“和你小学同班的那个金发小姑娘。”
奥兹诧异他为何会这样问。一般来说,很难忘记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始终在自己身边吵闹的对象,何况蒂莱塔搬走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紧接着他又想起,费加罗离家的时候,他和蒂莱塔都还才升上小学六年级。大概在费加罗看来,他们都始终是小孩子,处于长大成人后会彼此遗忘的阶段。
“记得。”奥兹回答。
“我前阵子出差见到她了。”费加罗说,“有天晚上在商场碰到的。她正在那边读大学。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孩子已经两岁了!不知道结没结婚,我没敢乱问。”
奥兹当然不至于吓一跳,但确实隐隐吃惊。蒂莱塔和他同岁,倒着推算回去,她在十九岁或者二十岁就已经有孩子了。以奥兹不知是否准确的常识看来,的确算是很早。
“我本来还担心她是不是让什么不务正业的小流氓骗了。”费加罗又说,“后来她丈夫……或者是男朋友?带着孩子过来接她回家,意外是个温和老实的人。我又想,该不是这家伙让蒂莱塔骗了吧……哈哈。她儿子倒是很可爱,也不怕生,我和他玩了一会儿。”
奥兹沉默地听着。费加罗却对他这幅样子不甚满意:“怎么都没反应?”
“我听见了。”
“也太冷淡了吧。”费加罗啧啧舌,又说,“你们小时候,我还以为她将来会和你结婚呢。”
奥兹觉得他在说谎。他抬起头来,看着费加罗的眼睛:“你不是那么以为的。”
费加罗一愣。
“好吧,我说笑的。小孩子的感情,我是没怎么当真。”他举起双手投降,“但要是你当初加把劲,说不定她现在真的已经是你女朋友了。她那么喜欢你。”
“喜欢我的脸。”奥兹纠正。
费加罗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你都记得啊!”
头一次独自出远门的野外考察自然没出什么问题。出发之前费加罗来过一趟,帮他盘点了行李,补了点应急药物。到了那边没几天,费加罗又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已经在附近的某某镇住下,有事随时联络。中间他还开着辆不知哪里租来的车,越过几十公里山路给奥兹他们送了一趟改善生活的物资,让组里两个女孩感激涕零。
野外考察最后一天,奥兹拎着一大袋子工具和一大袋子标本,盯着脚下崎岖路面步履谨慎地走在队伍最后。等下到山脚,他放下口袋一抬头,发现先到的人已经站成一排,全都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他。没等他想到什么或者问出什么,他们已经各自向两边闪开,露出身后费加罗租的那辆老旧的汽车,以及靠在车边的费加罗本人。见到奥兹,他便站直身子走过来,神色异常严肃。
“上车。”他轻声对奥兹说,又转向其他人,“抱歉,我们有点急事,这就先回去了。”
奥兹不明所以地钻进副驾驶席,拉下安全带扣上。费加罗已经眼疾手快地启动引擎。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飞驰,费加罗一边望着前方路况,一边交代接下来的安排:
“先去你们住的地方收拾行李,尽量快点。车票已经买好了,晚上六点半发车。晚饭就在车上吃吧。到那边要半夜了,得叫辆出租车。后半夜肯定要在医院过了,外套记得穿厚点。”
奥兹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完全不知所云的感觉了。“什么?”他问。
一辆小型客车远远出现在山路前方,奥兹认出那是来接其他人的车。费加罗减速把车靠向路侧停下,转向奥兹正要说什么,忽然下方响起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两人一起循声看去,是奥兹的手机。手机进入了有信号的区域,堆积的信息一下子涌进来。奥兹皱着眉看向屏幕,发件人全是斯诺。
费加罗示意他继续看。奥兹一条条读下去,脸色渐渐变得像费加罗一样难看。
给斯诺与怀特那场代价过于惨重的闹剧善后用掉了他们后半个暑假。八月底,奥兹与费加罗乘上同一辆车,各自回到学业和工作中。第二年春天,费加罗仍若无其事地给奥兹过生日。两人走入餐馆包间,费加罗忽然顿住脚步,困惑地抬起一只手来。
“忘记买蛋糕了。”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似的,“……嗯,没事,现在订应该还来得及……”
“算了。”奥兹说。
生日要吃蛋糕,那是幼时曾经学到的规矩。时至今日,规矩早已支离破碎,连制订规矩的人自己都没有遵守。奥兹踏入家门的第一天,斯诺与怀特就叮嘱他,不可以与人争吵。然而到了最后,争吵起来的却是他们两个。
费加罗点了点头,像是没有力气提出异议。
“好吧,那就这样。放心,明年肯定记得……”
“不用了。”奥兹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再庆祝生日。”
“这算什么道理?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过生日。”
奥兹并不反驳,只是拿出他一贯的武器,沉默地看着费加罗。两人隔着一张空桌子,久久地对视着。
最后是费加罗败下阵来。
“好吧。”他长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苦笑,“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到了下一年,费加罗果然没再提要给他过生日的事。生日当天是个周末,奥兹几乎做了一整天迁入新居的扫除和整理——研究生的收入阔绰不少,他手里也有了些积蓄,经费加罗介绍,他从一个刚毕业的学长手中转租下一套单人公寓房,价格一般,离学校不远,胜在四周清净。太阳偏西时,他把最后一箱书在架子上摆好,低头看到手机上一条未读消息,是费加罗中午发的:“生日快乐!”
奥兹看着屏幕中的一行字,想到也许该回复一条谢谢。不记得是谁教的了,总之也是幼时记下的规矩之一,可以遵守也可以不遵守。就在犹豫的当口,肚子忽然咕地叫了一声,他又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于是走进厨房翻出一盒速食面,烧开了热水泡上。吃过了东西,倦意跟着胃里的暖意一起上涌,他走进卧室,疲惫地倒在刚刚铺好的床上,一直昏睡到午夜才茫然醒转。窗口还没挂上窗帘,他从床上支起身子,望着爬到窗玻璃一角的月亮,又想起那条信息的事。无论如何,一句谢谢实在不是值得专程半夜发出去的内容,于是回复的事也就这样作罢了。
四个月后,奥兹在公寓区外围的一条小路里捡到亚瑟。第一个晚上,他把昏迷中的孩子搁在沙发上,想了想又盖了条毯子上去,自己回到卧室读论文。到了半夜,奥兹合上看完的期刊打算睡下,忽然听见屋子里有什么细碎的杂音,像是一台漏气的气泵。他很快找到了声音来源:沙发上的孩子半张着口,在昏迷的意识中急促喘息着,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奥兹伸手一摸,掌心下方烧得滚烫。
他开始思索自己认识的医生,或者至少是懂点医学的人。鉴于他极其有限的人际关系,答案显而易见。奥兹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发消息过去。这时他才留意到,他们已经四个月没有任何联络了。新的消息接在那条“生日快乐”下面,显得格格不入。
“小孩子发烧怎么办”
回复几乎瞬间就发过来了:“多大的孩子?烧到多少度?除了发烧还有什么症状?”
“四五岁,很烫,一直昏迷着,不知道还有什么症状”
“难说,小孩子发烧的原因太多了,最好送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现在去”
“等等,你的孩子???”
“不是” “孩子现在在我这儿” “没有其他人”
“好好好,先别解释了,快去医院吧,先挂个急诊,有必要的话明天白天再去儿科查一下”
“怎么挂急诊”
“……你该不会从来没去过医院吧?”
奥兹皱起了眉头,双眼盯着屏幕上的信息,下意识抗拒回复。没过两分钟,有电话打进来了。是费加罗。
“你直接来校医院吧。”他说,“我现在正好在这边,刚忙完工作的事。叫辆出租车,别让孩子吹风。路上注意有没有呕吐或者咳痰,别让他呛着了。我在大厅等你。”
结果是没什么大事。病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原本蔫作一团的孩子打了几天点滴后就活蹦乱跳起来。当时的奥兹还不知道,从此往后,他将无数次面对这样的困惑和慌乱。他也不会想到,他将与这个孩子在这间小公寓中共同生活近十年,直到将他归还到他应去之处。
费加罗一定也同样没有想到。深夜发烧事件两个月后,奥兹再次发消息给费加罗,问小孩子不肯睡觉怎么办。这次对面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怎么还在你那儿?”电话里的声音一上来就带着几分焦急,“你之前不是说等病养好了就送走?”
“他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奥兹解释道。
“所以才要让警察帮忙啊?你不会又要告诉我你没去过警局吧,行了,都交给我办吧,明天上午我去找你……”
“费加罗。”奥兹将他的话打断,“他是个没有去处的人。和我一样。”顿了一顿后,他又说,“和你也一样。”
电话对面沉默了。只有隐约传来的呼吸声证明还有人在话筒旁边。过了一会儿,奥兹听到费加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是他知道,这一次对面也妥协了。
“养孩子可是很麻烦的事。”费加罗的声音平静下来,“这之前你可是连只乌龟都没养过。你真的想好了?”
“啊。”
“要是你养不好,那孩子就交给我。我会带他去他应该去的地方。”
“啊。”
费加罗又叹了口气。
“你把电话给他吧,我来哄他睡。明天上午我去找你——教你该添置些什么。”
费加罗帮忙把一下午的购物成果统统送进那间小公寓后就告辞了,只留下几张手写的简易家常菜谱。奥兹眺望着扎进新玩具堆里扑腾起来的亚瑟,静静地沉入思考。四岁的生物比四亿年前的生物难懂百倍,他还有许多要摸索。
整理好思路后,他走向亚瑟身边。亚瑟察觉他的靠近,放下手中的玩具,仰起脸向他笑起来。奥兹低下头,与坐在地上不到他膝盖高的孩子四目相对。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住。”他尽量把话说得清晰沉稳,“不可以和人争吵。”
亚瑟点点头。“嗯。要友好地对待他人。”
“吃饭前要洗手。吃饭的时候要用筷子,或者勺子。”
“还有叉子和刀子。”亚瑟咯咯地笑了,“餐具有好多种呀。”
“出门前要说再见。天黑之前要回家。”
“和奥兹先生一起出门的时候也要吗?”
奥兹想了想,“……不,和我一起的时候不用。收到东西要说谢谢。”
“嗯!”亚瑟使劲一点头,“谢谢奥兹先生!”
奥兹一愣,“什么?”
“谢谢您给我买了这些玩具。还有衣服。还有好多东西!费加罗先生的车后座都塞满了。”
“不是我。”奥兹一阵困惑,“那是费加罗买给你的。”
“是您和费加罗先生一起买给我的呀。也谢谢费加罗先生!我在车里和他说过了。”
奥兹再次失语。需要教的东西好像都已经教完了,而且他隐约意识到,即使不专门强调,亚瑟本来也知道这些。这样就行了吗?他迟疑地在记忆中查缺补漏,忽然想起一件事。
“亚瑟,你的生日是哪天?”他问。
他不确定能从亚瑟口中得到答案,毕竟他年龄还太小了,未必说得出自己的生日。奥兹没有学过占星,不知道推算生日的方法。也许可以找斯诺和怀特帮忙。斯诺和怀特喜欢小孩子,多半不会拒绝。
但这些考量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
“三月九日。”孩子口齿清晰地回答,“是感谢的日子!”
第一次听到的说法让奥兹一阵惊奇。他沿着话语的余音,在脑海中缓缓地重复着那两个音节。三月九日。谢谢你。日期有了名字,自此从面貌划一的三百六十五组数字中凸显出来,染上一层独特的色彩。
“奥兹先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亚瑟还在追问,“到时候我为您庆祝!”
在记忆他人生日这方面,亚瑟展现出惊人的本领。不仅是奥兹的,还有费加罗的,后来还有斯诺和怀特的。新年假期里,奥兹带他去见过了斯诺与怀特,不出意外,这个活泼聪颖的孩子颇得两位长辈的欢心,三人叽叽咕咕聊了整整一下午。到了晚上睡觉前,奥兹抱来被褥铺床,亚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候着,又兴冲冲地扳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的生日在三月。奥兹先生的生日在四月。斯诺老师和怀特老师的生日在五月。费加罗先生的生日在六月!”
奥兹不知道他是觉得接连的数字有趣,还是单纯为着许多个生日的罗列感到快乐。但这些话至少揭示出一件事:这个家——如果睁只眼闭只眼,仍将它叫做一个家——第一个过生日的头衔已经从奥兹身上转移到了亚瑟身上。也许该为他庆祝生日,奥兹心想。他在脑海中回忆着生日的筹备规矩。好在他还没有将它们扔下太久。
三月初,奥兹第一次亲自订购蛋糕。他对这类店铺极为生疏,只知道一家的名字——费加罗为他的生日订过多次的店,店名写在包装纸盒上和蛋糕的巧克力标牌上。他靠进琳琅满目的展示柜台,发现除了看惯的那类素雅款式,还有许多别的装饰风格。在熊和兔子的图样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后,他选择了兔子的款式——兔子蛋糕有一双红樱桃做的眼睛。亚瑟喜欢红色。
去柜台结账时,店员记下订购信息,又问他:“是孩子的生日吗?”
“是。”
“几岁了?男孩女孩?”
“四岁的男孩。”想了一下,他又订正道,“到生日就五岁了。”
店员点点头,重重地下笔把刚填在备注格子里的“4”改成“5”。“要留一下孩子的名字吗?”他又问,“用来写在巧克力留言牌上。”
“亚瑟。”奥兹接过店员递来的笔,把名字写在“5”的旁边。
之后奥兹去了学校附近的商场,在专卖店买来一只毛绒玩具熊做礼物,礼物盒扎金色缎带,配蓝色星星图案的包装纸。亚瑟生日当天,他一手拎着礼品盒,一手拎着蛋糕盒,整个人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一样走回家去。蛋糕店服务齐全,买蛋糕送蜡烛和纸王冠。亚瑟怕王冠掉下来,在餐桌旁坐得端端正正,像个乖巧的小王子(是一种假象,奥兹比谁都清楚他的调皮)。唯一遗憾是亚瑟心心念念的费加罗先生不在。他正逢出差开会,这一星期都在外地。不过他约好了要给亚瑟带礼物回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伤心。
兔子蛋糕的模样和店里的样品分毫不差,雪白奶油,红樱桃眼睛,右下方一块巧克力留言牌,上面一行小字,“亚瑟生日快乐”。奥兹拈起留言牌,搁进亚瑟早已在一旁大张开的嘴里,再把五支彩色蜡烛等分插在蛋糕边缘,划了根火柴一一点燃。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蜡烛火苗。蜡烛烧到半截时,亚瑟诧异地转过头来:“不唱生日歌吗?”
事实上,奥兹考虑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既然此前他没在任何一场生日庆祝上唱过生日歌,那么今后想必也不需要。他依稀记得,费加罗离开之后,生日歌是斯诺和怀特唱的,包括在他们自己的生日上。
“你可以唱。”他回答。
亚瑟并不认同:“生日歌是要大家一起唱的呀。”
我不会唱。在奥兹这样拒绝之前,一支简单的旋律已经在他脑海里响起。他曾经许多次听过它,也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唱。旋律的回音牵着记忆的手,将它从尘封的房间里带到喧闹的烛光之下。奥兹觉得自己也许能唱得出。
他试着唱了。音符像浮在水面荡漾的气球,他要花费比搬运岩石块更大的力气将它们稳住。短短的歌一下子就到了尽头,发出来的声音和他想象的多少有点差距。亚瑟并没在意,鼓足一大口气四下吹熄了蜡烛,邀功似的仰起脸来。
奥兹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亚瑟,生日快乐。”他说。
这场生日会的后续说是灾难也不为过。蜡烛烧得太久了,蜡油滴落在蛋糕上,染出一片花花绿绿的圆点。奥兹用勺子挖掉混了蜡油的奶油,就在他转身端一盘菜过来的工夫,放在一旁的沾满奶油的勺子被亚瑟拿去玩,又是抓又是舔,把自己弄成了一张大花脸。奥兹耐心地给他擦脸擦手,好容易弄干净了,吃蛋糕的时候他又在意起蛋糕侧面的裱花,把碟子举得高高的仰头看,结果弄掉了一大团奶油,全都蹭在衣服前襟上。奥兹放弃了,任由亚瑟脏兮兮地吃完整顿饭,这才剥掉那件狼藉不堪的上衣把他丢进浴室。他自己留在厨房,打扫这场灾难殃及的餐桌、墙壁和地板,远远听见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中,亚瑟正在快乐地高唱着生日歌。奥兹把洗净的抹布挂上挂钩,忽然在金属勺子的倒影中察觉自己脸上正露出微笑。费加罗说的总是对的。有时候,麻烦也让人甘之如饴。
亚瑟在他身边总共过了九次生日。第九次生日过去一个月后,亚瑟的家人——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礼貌地登门拜访,与他交涉了这个孩子之后的去向。奥兹一言不发地听对方讲述了现状的危急和自身的不得已,同意了他们做出的安排,同时拒绝了他们提出支付的谢礼。两星期后,亚瑟的人和行李都已经在停在公寓楼下的黑色轿车里。奥兹站在车外,把最后一包随身物品递给他。
“奥兹先生再见。”亚瑟隔着车窗依依不舍地道别,“以后我再回来看您。”
“不要再来了。”奥兹简短地说。
亚瑟垂下视线。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在这一天里一直没什么神采。坐在驾驶席的人向奥兹微微点头致意,车子随即发动了,轻捷地驶入公路,又在前方百米开外的路口停住。亚瑟拉开车门跳下,奔向奥兹的身边。
“奥兹先生,生日快乐。”他小声地说,“是下星期的份。对不起,今年不能给您过生日了。”
讲完这些,他便匆匆折回。奥兹看着那个尚显得稚幼的背影钻进车子里。轿车随即启动加速,像一只黑鸟似的飞逝而去了。
亚瑟离开后,奥兹立刻搬了家,只带走了书刊资料和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之前的公寓没有退租,也没有再进去过,就闲置在那里留待灰尘堆积。找房子和搬家让他整日忙碌不堪,顾不上理会手机消息,生日过去半个月后,他才看到积攒的未读信息,费加罗和亚瑟祝他生日快乐。他关掉了费加罗的信息,把亚瑟的号码设为拒收来电来信。新公寓比前一间宽敞些,以至于奥兹总觉得室内比之前更加寒冷。
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放在工作上。授课,野外考察,标本分析,读论文,写论文,指导学生写论文。亿万年前的宁静世界仍陪伴在他身旁,随时将他温柔地迎入。直到收到费加罗祝贺生日的短信,他才恍然发觉已经又过了一年。下一年和下下年也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第四年的生日还没到,新学期伊始,费加罗的信息提前发过来:今天上午你有课吧?
奥兹正在前往教室的路上,一手拿着教材和备课笔记,只腾得出一只手发送回复:“有”
“通选课,第三到第四节?”
“是”
“你不问我一下什么事吗?”
“什么事”
“提醒你一下,进教室之后,先把带的书什么的都放在讲桌上再抬头”
“什么?”
费加罗没有再回复了。奥兹不明所以地收起手机,抬头确认教室门牌号。新学期第一堂课,来听课的人数总是不少。他犹豫了一下,照着费加罗说的,一路低头走进教室,把书和笔记搁在讲桌上,这才抬头打量这学期的学生们。这一下让他顿时有如电流穿过全身。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之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格外显眼。它们热切,真诚,又带着几分怯懦,在与他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倏地避开,随即下了决心似的转回来,坚定不移地与他相望。
奥兹一边在心中骂了费加罗一句,一边感谢他的建议,否则他可能成为全校第一个开学第一节课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书和本子掉了满地的人。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纷纷抓起书本和背包鱼贯而出,也有少数几个人围聚在奥兹身边,问他关于课堂内容或者课程安排的问题。奥兹站在讲桌旁,逐一解答他们的疑问。等到这些人也散去了,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了一个学生。四年不见,他脸庞的轮廓硬朗不少,俨然是个英气勃发的少年了。奥兹张口想叫他的名字,话语却卡在喉咙中。
这时候,教室大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引得两个人都朝声音方向看去。春风从教室窗子吹进,厚重的门板随之悠悠荡开,门外空无一人。
“费加罗,出来。”奥兹厉声道。
门后露出衬衫袖子的一角,随后费加罗整个人也晃晃悠悠地出来了。他回手在身后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正好站在另外两人中间。
“不好意思,没忍住过来看看情况。打扰你们感动的再会了?”
奥兹瞪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费加罗摊摊手:
“对啦,是我劝他来的。为了给你个惊喜,事先没告诉你。至于吗,生这么大气?”
“不是的。”亚瑟急匆匆站起身来,奥兹发现他个子也长高不少,“是我自己要来。也是我请费加罗先生帮我保密的。……我担心奥兹先生知道的话,就不让我来了。”
奥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过一会儿,他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如释重负似的将它问出口:“你已经上大学了吗?”
“不是的,我今年高三。”亚瑟解释,“不过已经拿到了保送资格,明年开始在这儿读书。学校针对保送生有个合作项目,可以提前选修大学课程拿一些学分……”
“你打算读地质?”
“……不是。家里情况特殊,必须读指定的专业。选这门课是出于个人兴趣……”
“你的兴趣,还是我的兴趣?”
“我真的有兴趣!”亚瑟的声音忽然抬高,这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将它压低下来,“小时候我常常翻看您的书,那时候就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了。但我也知道,这只称得上是泛泛的兴趣,今后我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深入研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您说的没错,我来上这门课确实有一些……课业之外的原因。对不起。……我不可以选这门课吗?”
他原本已经边说边垂下头去,这时又抬起头来,迷茫地望着奥兹。奥兹看到他的眼神,胸口忽然一紧。
“……随你。”他说。
这句话说出口后,亚瑟的肩膀明显地松弛下来。“谢谢您。”他向奥兹轻轻鞠了个躬,开始低头整理书包。费加罗走过去,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好啦,快点收拾,咱们好去吃午饭。我给你介绍学校里最好吃的食堂,正好这会儿人应该少些了。”
亚瑟闻言看了一眼奥兹,费加罗立刻打断:“不用管他。他自己饿不死。”
亚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整理书包的期间又偷瞄了奥兹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出声,顺从地被费加罗拽着胳膊牵走。奥兹看着他们穿过讲台和座位之间的空地,向着教室门口走去,留给他两个远去的背影。
“亚瑟。”他终于叫出孩子的名字。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亚瑟攥紧了书包带子,脸上的表情比起期待更像是不安。
“生日快乐。”奥兹说,并不怎么意外地看到费加罗与亚瑟同时露出讶异神色,“我知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这是过去四年的份。”
亚瑟呆住了。他怔怔地看了奥兹好半天,随后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笑了。
“……以后我还可以给您庆祝生日吗?”他小声地问。
奥兹回答了他。可能声音有些含混了,亚瑟好像没有听清,却不敢再问一次。这时候,费加罗笑了,转向亚瑟把那句回答复述出来:“他说的是,‘随你。’”
午饭最后还是三人一起吃的。饭后亚瑟要坐城际列车赶回高中,没法在这边逗留太久。奥兹和费加罗送他到校门口,与他互道了下周再见。之后两个大人转身折回,缓步朝着两人院系办公楼共同的方向走去。
“先前真是吓我一跳。”费加罗慨叹道,“我还以为你记错亚瑟的生日。”
“怎么可能。他的生日很容易记,和感谢的英文是同音。”
费加罗却摇摇头,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你记得住的原因不是这个。”
奥兹又不明白他的意思了。费加罗永远在他前面,在他看得到但追不上的地方。不过今天费加罗心情很好,所以愿意和他多说几句。
“比如说,我敢打赌,我的生日你就不记得。”他说。
奥兹并不服气。“我记得。”
“那你说说看?”
“六月。”
“嗯,六月什么时候?”
奥兹张口要回答,却发觉喉咙中并没有预备着答案。正确的日期像蒙了一层雾,势必隐藏在记忆的某处,却迟迟搜寻不到。费加罗嘲弄地看着他,故意一言不发,似乎要利用这种静默令他体验到加倍的尴尬。
奥兹放弃了搜索。
“……以前,我们还住在斯诺和怀特家里的时候。”他缓缓地组织语言,“楼门口有一大丛灌木。我是夏天过了大半的时候住进去的,一直以为那是棵观叶植物,到了第二年才知道,那是绣球花。”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枝干上长齐叶子的时候,是我的生日。结出花苞的时候,是斯诺和怀特的生日。等到花开始开了,就是你的生日。”
费加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后忽然大笑起来。
“奥兹,你可真行!”他砰砰地在奥兹的肩膀上拍了几下,“算我输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步履愉快地走进医学院的办公楼里。
大半个月后,费加罗与亚瑟一同给奥兹庆祝生日。地点还是那间费加罗师兄评选校园周边最佳,十多年不见,它竟然还在稳稳当当地开着。亚瑟第一次来这里,新奇地四下打量。奥兹也跟着朝周围看了一圈,察觉到时间在店里留下的刻痕。时间也同样在他们身上留下刻痕。他三十七岁了!费加罗四十四岁。按平均寿命八十年,他们正分立在人生中点的左右。他忽然想起很久没见过面的斯诺与怀特,曾经精力充沛的人已经垂垂老矣,渐渐地走向过去。而坐在对面的亚瑟,是遥远延伸的未来。时间的银线贯穿三代人,又继续向着两个方向无尽延续。奥兹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古生物和化石构筑的那个世界和自己立足的这个世界牢固地连结在了一起。这令他感到一阵未曾预料的宁静。
久违的生日庆祝会可以算是圆满成功。亚瑟惊喜地认出蛋糕盒子上熟悉的店名,费加罗则顺势给他讲起了奥兹读大学时的轶事。其间颇多添油加醋,奥兹不得不介入打断。菜上来了,仍然是熟悉的味道,酒也是,和他十九岁那年喝过的酒依稀相似。亚瑟年龄不够,现在只能喝果汁。生日快乐!三只玻璃杯撞在一起,欢声笑语四下洋溢。若要描绘一幅典型的生日会,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图景。
酒足饭饱,三人离开餐馆。这天是周末,各自时间都充裕,费加罗提议一起送亚瑟到车站,无人提出反对。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步履悠闲地朝车站走去。暮春的微风裹着春天最后的花瓣,从他们头顶徐徐降下,仿佛预示着一个结束,一个新的开始。
送走了亚瑟,剩下的两人换了条路前往各自的目的地,奥兹要回学校,费加罗要回自己住处。他们不约而同选了彼此同行距离最长的一条路,却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脚步声代替语言,在两人之间沙沙地响着。
“亚瑟是个好孩子。”费加罗忽然说,“等明年他生日,你记得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啊。”奥兹低声答应,“我知道。”
“斯诺老师和怀特老师前阵子打电话给我。”费加罗又说,“说那一架子书丢了可惜,想要提前处理,叫我们有空去挑选一下。过几天就是长假,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定在这时候去?”
奥兹点头同意。他没有问所谓提前处理是要赶在什么之前——答案显而易见。
“斯诺和怀特已经推算出了日期吗?”他问。
费加罗一愣:“什么?”
奥兹便向他解释,如果占星知识可以推算出出生的日期,那么也许也可以推算出死亡的日期,虽然自己对这些并不了解……话讲到这里,费加罗忽然满脸惊诧地打断他:“等一下,奥兹,你不会到现在还相信吧?”
这下轮到奥兹愣住了:“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你的生日真是占星推算出来的?”
“不是?”奥兹仍然困惑不已,“可是除此之外不能解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是去托人调查了你的身世来历,继而找到了你真正的生日……嗯,调查结果当时也告诉我了,你原本的姓氏和之前的经历都包含在内。事到如今,你要是实在想知道,我倒是可以说给你听——我个人不推荐就是了。”
奥兹第一次听人提起自己来到斯诺和怀特家之前的事。他试图回望那段遥远的过去,然而它已经模糊成一团不定形的雾,灰蒙蒙地缩身在记忆的断壁残垣中。“算了。”他说。
费加罗点点头,“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奥兹沉默了一阵子,渐渐消化胸中感到的冲击。“但为什么要特地这样做?”他不解地问。
“为了让你有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费加罗回答,“在任何人将他们编制的框架套在你身上之前,你首先是你。斯诺老师和怀特老师虽然古怪又麻烦,却有作为监护人的担当。关注,重视和爱,这是真正的魔法。——你又要说世上没有魔法了?”
“也许。”奥兹说,“我不知道。我……”
一种奇妙的感觉席卷了他。曾经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现在却隐约看到其中的脉络。不知不觉间,也许他已经是魔法使了。
“还有我。”费加罗接着说,“有件事要告诉你。过阵子我打算辞了工作,搬去别的城市旅居。时间还没定,大概入秋前后吧,总之赶在冬天前头找个暖和地方。”
奥兹才舒缓下来的神经又忽然绷紧。“为什么?”
“因为这边冷啊。虽说这么多年也住惯了,我还是不喜欢冷。”
“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比这里更冷。”
“上了年纪,和小时候比不了了。”费加罗故作感慨地叹了口气,又笑了笑,“好吧,实话实说。人到中年,总有探寻第二人生的冲动。你就当我是任性一回吧。”
这实在是新奇的词语组合。斯诺与怀特时常引以为荣地任性。奥兹有时也被他们说是任性。唯独费加罗向来成熟稳重,从来没有任性过。眼下他这么说,倒让奥兹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在脑海里拼凑着茬口对不齐的话语,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要去哪里?”
“还没想好,大概会先去海边住一段时间吧。喜欢的话就定居下来,厌倦了就再换个地方。可能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不用担心。”
奥兹垂下头去。鞋尖一左一右地交替越过彼此,脑海中始终找不出第二句话来。忽然他听见费加罗叫他:“喂!你要上哪儿?”
奥兹猛然醒转。眼前是费加罗住的公寓区外围的栅栏门,他刚刚差点整个人撞到栏杆上。费加罗站在栏杆边,好笑地看着他。
“我到了。”他说,“你该继续往前走了。”
奥兹迟缓地点点头,向费加罗道别,转过身继续沿路向前。穿过一条马路后,人行横道的绿灯转成红灯,身后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从侧面驶过。奥兹忽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等车子开走了,费加罗的身影就会从街对面消失。这想法太荒谬了。或者说,费加罗当然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他要拉开栅栏门旁边的行人出入小门,走进那片公寓区里去。可是当奥兹回过身,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焦急中等到迟缓的车子让出视野之后,费加罗居然还在那里,正远远地望着奥兹的方向。见到奥兹与他正面相对,他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向前方踏出一步站稳。
“奥兹,生日快乐!”他把双手拢在嘴边,隔着几十米和一条公路的距离喊道,“未来四十年的份!”
声音乘着渐起的强风朝他飞过来,听在耳中格外真切。奥兹望着远处单薄的人影,茫然地点了一下头。春日最后的花瓣簌簌飘落,将脑海中的记忆染成绯红。他将永远记住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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