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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约]冰雪之心

※开篇故事是安徒生的《冰雪女王》(魔改适配版)
※本来想写的是fgr中心但写出来像北师兄弟,那就是北师兄弟吧……


[魔约]冰雪之心


几乎每个北国人年幼时都听过这个故事,连奥兹也不例外。说起来,还是费加罗亲自讲给他听的。传说有位极强大的冰雪魔女,掌管着世上的雪花与理智。村里有个聪明的男孩,有一天坐在窗边看雪时,被一片雪花刺入胸口,他的心立刻变成一块冰,失去了所有感情。数日后,他应冰雪魔女之邀坐上了她的雪橇,自此不知去向。这男孩有个玩伴,是个机敏勇敢的小魔女。她从故乡出发,一路向北追寻男孩的踪迹,最终骑在驯鹿的背上抵达了冰雪魔女的宫殿。冰雪魔女正巧外出,男孩独自坐在宫殿正中央结冻的湖面上,手中摆弄着几块形状奇特的碎冰,想要用它们拼出“永恒”两个字:魔女许诺如果能拼成,他便将获得自由,但他却始终不能成功。女孩发现男孩对自己冷淡至极,不由抱住他悲恸地哭泣,滚烫的泪水掉进男孩的胸口,冰雪之心融化了,男孩变回了本来的样子。两人为重逢而欢欣,激动得手拉手跳起了舞,碎冰也跟着起舞,当它们停下的时候,恰好拼成了“永恒”二字。两个孩子把它留在魔女的宫殿,牵着手向故乡走去。
奥兹沉默地听他讲完整个故事,随后问:“那个男孩是魔法使吗?”
费加罗有些意外:“不,我想大概是人类吧。”
奥兹又问:“魔女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费加罗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不是在自己的村子里,而是在他们此时所在的这间大厅,和现在一样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听斯诺和怀特讲的。那时他立刻听出,这是一则混合了自然神信仰的寓言。冰雪魔女象征北国恶劣的气候,被诱拐的男孩是不敌风雪冰霜陷入危险的人类,女孩是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魔法使,至于载着女孩的驯鹿,则是掺入了本地文化的影响,北国一部分地区的居民认为它们是神的使者——对于人类而言,神、精灵、或是魔法使,这三者几乎混为一谈。这故事大约是用来教谕人类,要在这方土地生存,必须寻求魔法使的庇护——当然,要选择足够强大的魔法使,像故事里这样的年幼魔法使是不行的。他们因魔力和经验的不足而过于弱小,当堆积如山的雪花倾覆而下时,他们无能为力。
那么,为什么冰雪魔女既不倨傲地无视所有人,也不一视同仁地杀死所有人,而是偏偏让一个男孩活着,却又不完全活着?为什么要把他带去那座冰雪的宫殿,给他一份新的生活?因为她——因为他们——心血来潮,喜欢恩威并施,时常傲慢地拨动他人的命运——费加罗心里这么想,但没把它说出口。这对儿童的情感教育不好。他说的是:“因为她喜爱他、重视他,所以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抚养,希望他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成长为了不起的人物。我刚刚讲过吧?男孩很聪明,冰雪魔女是掌管理智的魔女,看到这么有天分的孩子,当然不忍心置之不理。”
奥兹听着,脸上无动于衷。费加罗也自觉刚刚这段话太刻意,像一段拙劣的粉饰。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想了想,问道:“奥兹,你想不想去看看驯鹿?”

“驯鹿?”奥兹重复道,眉间皱得很深。
“没错,没错。”费加罗一脚卡进室内,防止奥兹突然把门关上,“雷诺有事要忙,就我、米蒂尔和卢蒂尔三个。你喜欢的话,把你那边的几个孩子带上也可以。啊,你该不会是忘记在哪里能找到驯鹿?没关系,我会悄悄给你指路……”
“我知道地点。”奥兹打断他,眉间皱纹仍未消解,“……驯鹿……?”
“上午上课的时候,我讲了冰雪魔女的故事做引例,米蒂尔对其中的驯鹿很感兴趣。”费加罗说,“于是就有了这个附带的实践项目,锵锵!费加罗医生的愉快冬令营。南国的孩子只见过梅花鹿,带他们去看一看世界另一端相近物种的样貌和生存环境,对他们从宏观层面了解生态结构很有好处。——行了,别摆出那副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表情!你总不能让我这样年轻柔弱的南国魔法使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去北国吧。”
奥兹对这两个形容词没做出半点反应,让费加罗觉得有点没趣。他换了个亲切得稍显刻意的、带点哄劝的语气:“难得师兄找你帮忙,就配合一下吧?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看,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是也去帮你了吗?”
“……你去吃栗子蛋糕了。”奥兹反驳。
“什么栗子蛋糕?”费加罗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啊,你说那次啊,哈哈,你可真记仇。那当然是因为年长的魔法使们都在附近,贤者又在场,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我怎么会真的扔下你不管?”
奥兹不予置评,只用眼睛静静地打量,像两片冰做的锐利刀刃。费加罗面上强撑,心惊胆战地承受着他的审判,感到自己仿佛被看穿每一根血管、每一丛神经。坦白说,当时他确实没打算管奥兹的这摊事。觉得不会真的出事确实是原因,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卢蒂尔和米蒂尔在场。为了维持在两个孩子眼中的形象,费加罗不在意让奥兹承担一些风险;同样,为了保护亚瑟,奥兹也会毫不犹豫地无视费加罗的安危——这一点默契,他们之间大概还是有的。如果奥兹指出费加罗所言不诚实,费加罗便打算这样回击他。
但奥兹的眼神渐渐褪去了锋锐,化成一片雾,一泓平静的水。最后他说:“是明天上午出发吗?”

人们说,驯鹿生活在极北地带。但那是错误的。对于人类来说,萨米或许堪称可踏足区域的最北端,只有少数以渔猎为生的人在魔法使的协助下零散地居住在这里。然而在更北处,在暴风终年难得停歇的雪原上,仍有着为数不少的魔法使在那里建造城堡。风雪呼啸的冰封世界连驯鹿也嫌太过严苛,对强大的魔法使却正好。这里地广人稀,魔力资源充沛,又能天然阻绝人类和弱小魔法使的打扰。另一方面,有能力长居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也是一种实力的炫耀。一些魔法使并不厌恶与人类亲近,却也安家在这真正的极北之地,原因正在于此。
费加罗第一次带年幼的奥兹去看驯鹿,便是骑着扫帚一路向南。奥兹入住不满半年,用起刀叉仍显拘谨笨拙,唯独与魔法相关的事一点即通。跨坐在扫帚上稍微伏低身子的幼小背影,像一只舒展自如的、生来属于天空的鸟。费加罗不得不喊他慢一点。奥兹回过头,眼神里好大不高兴,但仍依言放慢速度。费加罗追上去,并在他身边飞行。
这次他们则不用费这些工夫。奥兹施出一个传送魔法,所有人直接出现在萨米地区的南端。不过他们仍要飞一会儿,从高空寻找驯鹿的踪迹。这天天气晴朗,也可能是奥兹让天气变得晴朗,费加罗没有问。两个大人不紧不慢地飞在最后,看着小孩子们在前方精神十足地向下张望。亚瑟今天有会议要出席,凯因去给他帮忙,只有利可跟着一起来。有同龄玩伴在场,米蒂尔倒是高兴得很,两人亲密地并肩而行,扫帚几乎要撞到一起。费加罗想出声提醒他们分开一点,又决定不要这样不知趣。自己在这里,世界最强的魔法使也在这里,就算不小心在半空打个趔趄,又能出什么问题?孩子们的说笑声飘在风里,费加罗听在耳中,愈发心情舒畅。
忽然,利可转过头来,眉梢扬得高高的:“奥兹,真的是这里吗?这么半天了,一只驯鹿也没有看到。”
“……这里就是驯鹿最大的栖息地。”奥兹一板一眼地回答,“驯鹿夏季在北边靠海的平原生活,冬季向南迁徙到内陆的森林。我们现在是从南出发,逆着他们的迁徙路线前进,所以一定会在途中遇到鹿群。”
费加罗听得想笑,这些都是他曾经说给奥兹的原话,只除了路线的南北对调一下。如今听奥兹依样画葫芦复述出来,不免有种看到小孩子穿大人衣服似的好笑。他咳了两声掩饰,反倒惹来奥兹狐疑的目光。好在这时打头阵的卢蒂尔叫出声:“哎呀,那些是驯鹿吗?”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众人望见前方一片灰色的影子。如果不注意,会以为那是一片灌木丛。然而稍微凝神细瞧一会儿就会发现,它是活的,密密麻麻流动着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迹。费加罗立刻从规模和队伍形状辨认出,那正是他们要找的驯鹿。但是这里还需要唯一真正见过驯鹿的本地人奥兹确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奥兹身上,这令他迟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费加罗。
“怎样?”费加罗给了他一个台阶,“那是驯鹿群吗?”
“啊。”奥兹点头,“没错。”
有了这句话,卢蒂尔便身手敏捷地压低扫帚俯冲下去,连米蒂尔和利可也跃跃欲试。费加罗连忙叫住他们:“哎,等等!先讲解一下注意事项。”
南国的孩子一向乖巧,闻言立刻调转扫帚向他们身边聚拢过来。费加罗清一清嗓子,一个转身加入对面孩子们的队列,笑嘻嘻地一伸手:“请吧,奥兹老师?”
奥兹眉头紧锁,不满地瞪着费加罗,就好像在说:什么注意事项?没听你说过要讲这个。费加罗冲他挤挤眼睛:你不讲谁讲?现在你才是导游。也不知奥兹有没有领会到他眼神中的意味深长,又或者他只是忽然想起了该说些什么,总之他放弃了对峙,开始向三个孩子讲述:
“驯鹿基本上性情温顺,如果没受到惊吓或威胁,不会轻易攻击人。鹿角有些危险,小心不要被推挤到,尽量站在鹿的身体侧面,避开鹿群密集的地方。一开始先保持距离,放慢脚步渐渐接近,如果鹿没有抵触,可以试着抚摸。万一遇到攻击,可以高飞躲避,我也会帮忙解决。虽然你们力量很强,但不要做无谓的杀戮。这次我们只是来看一看,如果随意破坏种群,会对生态平衡造成连锁影响。再说,驯鹿不是魔法生物,杀掉也拿不到玛那石。”
后半段听得三个孩子都愣住了,最后还是利可气鼓鼓地顶了一句:“真是的!我们才不是那种只讲蛮力的愚昧人呢!”话音才落,他就已经拉着米蒂尔降落下去了,卢蒂尔也跟在他们身后。半空中只剩下两个大人,费加罗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奥兹再度困惑而愠怒地瞪着他:我是按你说的讲的。费加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就顾不上告诉他:那当然会出问题啦!他们又不是像你那样用攻击当做自我保护的孩子。他任由奥兹谴责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擦,笑够了才拍了拍奥兹的肩:“别在意!我也常常被米蒂尔教训。你刚刚讲得不是很清楚流畅嘛,真不愧是奥兹老师!”
奥兹面色严峻依旧,看来他已从经验中无师自通地学到,没来由的奉承后面往往跟着麻烦事。费加罗不管他,自行其是地往下交代:“等一下你见缝插针地给他们讲一讲驯鹿的习性。食物啊,求偶和繁育的周期啊,或者其他这类的。能讲的有很多吧?啊,对了,鹿角的事可以卖个关子再告诉他们,会让他们吓一跳的。”
“……你可以自己讲。”
“嗯,因为客座教师讲的课比较印象深刻?而且米蒂尔很喜欢你呢。”
“他害怕我。”
“害怕你,所以喜欢你。你不明白,米蒂尔就是这样的孩子,可能因为他有一半北国的血吧。”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共同的熟人,以及她漫长生命的结局。费加罗忽然丧失了插科打诨的兴趣。
“那就这样,拜托你啦。”他轻快地抛出这么一句,也追着孩子们降了下去。

他们降落的地点位于森林与苔原的边界。年轻的针叶树稀稀落落地生长着,铺开的枝叶上披着雪花,每当微风吹过便扑簌簌地抖落一些。驯鹿们仿佛也中意这份幽静的气氛,一时停下了跋涉,四散开来觅食歇脚。卢蒂尔胆子最大,这会儿已经和一头健壮的雌鹿混熟,忙不迭地抚摩着它的背。米蒂尔和利可钦羡不已,两人交头接耳商量一番,一起向一头几个月大的幼鹿走去。
“不要主动接近幼鹿。”奥兹上前制止,“可能会激起雌鹿的敌意。雌鹿护犊时是最凶暴的时候。”
“啊!”米蒂尔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慌张道歉,“奥兹大人……对、对不起……”
奥兹比他更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会儿反问:“……为何道歉?”
“就是啊,是之前没讲清楚的奥兹不好。”利可拉过米蒂尔的手,“走吧,我们去找大一点的鹿。按奥兹说的,突然接近小鹿的话,鹿妈妈会为它担心呢。”
“啊,就和我们一样。“米蒂尔笑了,“哥哥也告诉过我,妈妈平时很温柔,但为了保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我们先去和鹿妈妈交朋友好啦。看到我们和它妈妈成了朋友,小鹿也会主动来亲近我们吧,就像卢蒂尔喜欢追着密斯拉一样。”
“才不一样呢!我才不要追着密斯拉先生!”
“你不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他不好好听人讲话,动不动就和人打起架来!……啊,但是他战斗的样子确实非常帅气……”
“是呢……”
两个孩子一边聊着一边向一头成年鹿走去。奥兹踌躇着跟在后面,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出言提醒:“那头是雄鹿……”
“咦?”两个孩子惊讶地回过头,连不远处的卢蒂尔也向奥兹投去诧异的视线。利可反驳道:“怎么会?它没有角啊。”
“驯鹿是唯一一种雌雄都有角的鹿。雄性的角在求偶季节后脱落……”
费加罗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尽管之前颇有微词,奥兹仍勤勤恳恳地按照他的指示给孩子们做着讲解。十余年的抚育生活已经将他打磨成师长的模样。即使对面是不甚熟悉的孩子,他也会出于习惯自然而然地走进属于他的角色中去。
费加罗暂时无意加入他们。驯鹿的气味从四周漫过来,让他回想起一些往事。那是在很久以前,他比米蒂尔和利可还年幼些,也许和第一次见到驯鹿的奥兹差不多年纪。他们的村子在驯鹿迁徙路线的南侧稍远处,偶尔会有一头掉队迷路的驯鹿流落到村子附近。村民们认为那是神的使者前来觐见,会专门前来通报给费加罗。费加罗会拿给它一些干草和盐水让它恢复体力,自己飞向北方从空中寻找鹿群,再回来将掉队的鹿引领去它的伙伴身边。那时他承担神的角色,自认为有引导的职责,无论是人群还是鹿群。这一点至今在实质上仍未改变,但他现在已经知道,在这人类塑造敬拜的神之上,更有不可捉摸的命运。
就在此时,一头有着漂亮叉角的鹿缓慢地笔直向他走来。费加罗从它额上的一块白斑认出,这是这群驯鹿的领头鹿。他没有避开,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它。如他所想的,鹿在他面前停下,并未做出任何攻击动作。费加罗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脸颊。驯鹿温顺地仰起头,回应似的磨蹭他的手心。费加罗笑了起来,走到侧面抚摸它的背,为它梳顺厚实的毛发。温度和气味更加鲜明,让他想起不满十岁的自己踮起脚,为落单的驯鹿梳理背毛,把脸贴在它柔软的腹侧。
“如果你真的是神的使者,那就带我去神的所在之处吧。”他开玩笑地说。
话音刚落,驯鹿竟屈起前腿跪伏在地面上,漆黑的眼睛望着费加罗,像是在邀他坐上来。费加罗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转身回望,像是要找到在暗处安排这个玩笑的人。林间静悄悄的,除了几只觅食的小鸟之外什么也没有,其实他也一清二楚,鹿的身上没有一丝魔法的痕迹。他又望了望其他的人,三个孩子围着奥兹,不知又在听他讲什么生态知识。没有人注意这边。
费加罗跨上驯鹿的背。驯鹿稳稳起身,没有一丝迟疑地载着他向前奔去。

驯鹿奔跑的速度大约是人类的六倍,与通常魔法使的扫帚速度相仿。如果是在雪原上,或者城市上方的高空,由于缺少近处的参照物,你不会觉得这样的速度很快。但如果是从森林间穿过,你会发现所有的树枝像是活过来一样,此起彼伏地涌现出来横挡在你的前方,你要聚精会神,在每一根来势汹汹的拦路枝条触碰到自己之前及时闪避,否则就会撞得满头鲜血淋漓。
费加罗现在正是处在这样的状态。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并没有任何一根枝条真的撞到他脸上来,他也早已在自己和驯鹿的周围设置了防御魔法,但眼看着无数坚劲的树枝不断向自己飞来,还是不免令人本能地胆战心惊。他抱紧驯鹿的脖子,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相比之下,驯鹿则镇定得多。据说驯鹿有着远比人灵敏的眼睛,甚至能在黑暗中穿行自如。也许对它而言,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短途出行。它轻捷地带着费加罗穿过一段森林,泅过一条小河,登上一段坡路,直到抵达最高处。大地从前方断开,形成一片陡峭的峡谷。驯鹿毫不慌乱,沿着斜沉下去的谷壁步步扎实地跃下,不一会儿便抵达了谷底。费加罗惊讶地发现,贴着地面的地方竟有一处洞穴。洞口有着经年累月塌陷的痕迹,不过仍足以让一人通过。最令他意外的是,洞口处散发着异常充沛的魔力,显然确有某种不寻常之物藏身其中。
驯鹿在洞口前方停住脚步,像先前一样谦逊地伏下身来。费加罗翻身而下,最后一次抚了抚它的背脊。
“谢谢你。”他说,“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驯鹿眨了眨眼,片刻后踏着蹄子调转方向,和来时一样迅速地跑远了。费加罗转过身,独自向洞穴深处走去。每走一步,魔力的浓度都在急遽增加,精灵的声音从窃窃私语变成恢弘的大合唱,仿佛直接穿透他的颅骨般在他的脑中轰鸣,令他隐隐开始头晕目眩。费加罗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在自己身上增加几个守护魔法。
不多时,曲折的隧道到了终点,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大片宽阔的空间来。费加罗不由屏住了呼吸。在他面前铺展开来的,是一片澄澈幽邃的地下湖。整个湖呈圆形,结冻的湖面光洁平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整个洞穴森然倒映其中。最惊人的是它蕴藏的魔力。它比洞内任何一处都更为浓厚,或者说,洞内的魔力正是从这片湖散发出来。无论是湖面的冰,还是冰下的水,都饱含着密度极高的魔力,几乎约等于魔力本身。
费加罗一直在辨别这份巨大的魔力属于谁,但答案却令他惊讶。它是纯粹而原始的,不来自任何人的差遣,只因精灵自发地聚集而形成。他也终于想起了精灵的歌谣为何听起来有些熟悉。那是双子使用擅长的预言魔法时,周围的精灵们总是在唱的歌。镜子是预言魔法最常使用的形式,是通往世界背侧的道路。精灵们在洞穴中群聚,为这片湖注入魔力,没有人指挥它们,它们却自然而然地构筑出了恰到好处的结构,从而洞悉了世界的秘密。
费加罗走向湖心,屈身跪在冰面上,轻轻吟唱了咒语。精灵们争先恐后地涌来,把它们所了解到的秘密投映在他膝下的湖面上,他的双眼中,他的脑海中。费加罗只觉目不暇接,仿佛骑在飞奔的驯鹿背上,被无数画面与声音撞进灵魂。他看到遥远的过去,世界初生,精灵在空荡荡的大陆上经营建造。他看到许久后的未来,崭新的建筑成为古迹,栽种在中庭的小树成长为参天巨木。他看到许多人死去,许多人出生,人与人之间相识又别离。他看到所有人的命运彼此交织,结成一张繁复美丽的网。他看到自己也在这张网中,被许许多多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围拢着。他忽然心中一凛,战战兢兢地去寻找自己的未来。他原以为会看到自己临终的场面,或是一场重要的战斗、一次关键的交涉。然而全都没有。相反,精灵交给他许多其他人的影像,偶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但大多数是陌生人,有老有幼,有人类也有魔法使。有人在哭,有人在咒骂,更多的人在笑。父母抱着怀中的婴儿在笑,牧羊人望着他的羊群在笑,孩子们手牵着手在笑,老人倚着门框看着院子在笑。他们纯粹地、快乐地歌颂着自己的生活,仿佛那是一个充满幸福、值得期待的时代。
幻象渐渐散去了,只听膝下的冰面喀嚓作响,接着在一瞬间四分五裂。费加罗跌坐在水中,精疲力竭地喘息着。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是由于洞穴的黑暗,还是精神透支过度的疲劳。他的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像是从深邃的梦中忽然惊醒般,一时不知要向何处去。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慌张的声音:“费加罗医生?!”
费加罗缓慢地抬起头。前方出现了亮光,映出正急切地向他跑来的、有些瘦小的人影。是米蒂尔。利可和卢蒂尔也在,奥兹跟在他们后面。米蒂尔在湖边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医生……”
“啊……”费加罗的反应仍有些呆滞,仿佛正被渐渐拉回现实之中,“你们怎么……”
“是奥兹大人带我们来的。”卢蒂尔回答,“我们忽然发现费加罗医生不见了,就请奥兹大人帮我们找,奥兹大人用了追踪的魔法……”
“真是的!”米蒂尔忽然大喊起来,“医生也是个大人了,离开之前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北国这么危险,万一发生什么,我……”他声音哽咽起来,于是匆忙止住话语。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费加罗口中道歉,下意识伸手想去拍拍米蒂尔的背安慰,却听见哗啦一声水声,这才发现自己还跪坐在水里。他苦笑了一下收回手:“本来是想悄悄带点特产回去,给你们一个惊喜来着。你们看。”
他随手从湖水中捞起一把冰块。它们规格不一,大的约有手掌大小,小的和铜币差不多尺寸,每一块都是雪花的形状。费加罗捧着这些冰块趟水上岸,把它们分给对面的孩子们。“可以吃的。”他补充道。
三个孩子犹疑地打量着手中的冰块,最后是利可率先尝试。他拣起一块大小适中的冰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角下来,随后瞪大了眼睛:“是甜的。”
“对吧。”费加罗笑笑,“这湖水里魔力浓度很高,过饱和的魔力以水为载体析出结晶,就变成了这样的雪花形状,和魔法使的糖的形成原理差不多。因为魔力和水结合得很致密,所以也不会融化,你们也可以拿回去做装饰。”
米蒂尔望着手中的冰块,脸上一时五味杂陈,过了会儿才嘟囔道:“……就算是这样,也可以叫上我们一起啊。费加罗医生总是把我们当成靠不住的小孩子……”
利可在旁边给他帮腔:“就是啊,费加罗太没有团队意识了。而且这里这么漂亮,大家一起来不好吗?”
“啊,真的。”卢蒂尔抬头望望洞顶丛生的石柱和水晶簇,“不如我们就在这里野餐?费加罗医生也休息一下。”
米蒂尔看了一眼费加罗,嘴上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过去帮忙铺桌布。利可也跟在他身边。剩下奥兹被留在原地,他不知所措地呆站了片刻,也向着孩子们的方向走过去。
“你稍等一下。”费加罗低声叫住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件东西,“这个是不是你做的?”
那是一枚以冰凝成、以魔力维持形状的心脏,和拳头一般大小。费加罗在湖底发现了它。其实不用询问,他们都察觉得出,这颗冰雕上散发出的魔力,明明白白是属于奥兹的。费加罗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精灵会在这个洞穴里集聚:从两千年前起,奥兹就始终被精灵们所钟爱着。
奥兹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最后回答:“是。”
“你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到这里的?”
“不是我放的。”奥兹说,“我做了它,之后你在身后喊我,催促我回去,于是我把它交给了驯鹿……”
“等一下,等一下。”费加罗被搞糊涂了,“什么驯鹿?你在哪里做的?”
“在我们之前在的那片树林里。那时候你带我来看驯鹿。”
费加罗眨着眼睛,事实过于超出预想,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要跟不上了。最后他结结巴巴地问:“呃……我知道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颗心呢?”
奥兹的回答第一次迟疑了,却又不像是忘记,倒像是因羞涩而不愿意说出来。不过他最后还是让步了。
“……在那之前,你给我讲了冰雪之心的故事。我觉得那很美。”他说。
费加罗哑口无言。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奥兹听了那个故事,做出了这颗冰雪之心,随后它又被送到这个只有驯鹿知道的洞穴里。纯粹无暇的魔力吸引了精灵前来,在它旁边堆积起祝福,它就这样吸收着融化的雪水,吸收着精灵的祝福,成长为一片足以洞见世界的湖,又在今天将它映照出的智慧尽数托付给费加罗。这是怎样的巧合啊!他几乎要笑出声了。
“费加罗医生,奥兹大人!”卢蒂尔在稍远处向他们招着手,“午饭准备好了!还有奥兹大人想吃的栗子蛋糕,快来一起吃吧!”
奥兹闻声转过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困惑:“我想吃的栗子蛋糕……?”
“咦?是费加罗医生昨晚告诉我的呀。”卢蒂尔解释道,“说是奥兹大人心里记挂很久了,特地叮嘱我准备的呢。”
奥兹看来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费加罗一眼。费加罗大笑起来,顺势拍拍他的后背,催促他赶快过去。他自己则意犹未尽地在湖边多站了一会儿,遥望着其余四人围坐在桌布边吃喝谈笑。最近他看到已然长大成人的卢蒂尔,偶尔会有些恍惚,总觉得不久前他还是个没有自己一半高、总是仰着头冲自己笑着的孩子。奥兹从一个稚气未褪的小家伙长成现在这幅愁眉苦脸的样子,也是一眨眼的工夫。魔法使习惯于悠久的时间,以百年为单位记录变迁,当他走向生命尽头,仿佛一切都被慢放,才发现一年一天也足以星移物换,一分一秒也足以刻骨铭心。
卢蒂尔又在催促他过去了。费加罗答应着,将手背到身后,不引人注意地将握在手中的那颗心丢回湖中。冰雪之心重新沉入湖底,静静陷入下一次的沉眠。费加罗步履轻快地向孩子们走去,脑海中思索起冰雪魔女的故事。等他死去后,身体想必也会化为石头,碎裂成无数小块。他不知道用那石头的碎片能不能拼成永恒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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