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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约]失乐园

※北师兄弟,主线第二部17章都那样了,象征性随个份子钱


[魔约]失乐园


“世界总共有三层。我们住的天国在最上面。”费加罗说,“往下面一层是人间,那里的生活很艰苦,所有东西都要用辛劳换取,而且还不能保证有所收获。当然,我们也会去帮助他们。最下面一层是地狱,那是用来惩罚犯了错误的罪人的。地狱里没有生活,只有永无止境的痛苦。那里既污秽又恐怖,无论是天国的人还是人间的人,谁都不会踏足那里。——听明白了吗,奥兹?”
奥兹一如既往不回话,只用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他。因为那双眼睛,费加罗一直疑心他是从地狱来的。当时斯诺与怀特去人间布施恩惠,回来时便带回奥兹,说是在荒野里捡到的。与天国见惯的温良眼神不同,那双眼睛不但是红色,而且赤裸裸地蕴藏暴戾与杀意,令费加罗有些心惊。趁着奥兹被斯诺带去洗澡,他适时地劝说怀特:“怀特大人,真的要留下这孩子吗?您也看到了,他那双眼睛。”
怀特笑了起来:“小费加罗,有话直说无妨。汝是想说,这孩子大概是从地狱爬上来的?”
费加罗不甚服气地点了点头。怀特又说:“即便如此,能从地狱之中脱身,也是身怀机缘。可曾听说过蜘蛛丝的故事么?”
费加罗无话可说。怀特拐弯抹角提点他要心怀善念,再争论下去就是不知趣了。更重要的是,斯诺与怀特二人尽管平素态度温和,实则手腕强硬。二人业已决定的事,便不容置疑反对。他只好寄望于南橘北枳的道理,企盼奥兹能在天国的生活中耳濡目染,褪一褪身上的戾气,至少不要做出什么十恶不赦之举。这一顾虑十分合理,但结果上来说成为了杞忧。经历了最初的反抗后,不知是洗心革面还是心灰意冷,奥兹竟安静下来,乖乖地服从了斯诺和怀特的安排。而费加罗,作为兄长,受命承担起了照料和教导的职责。每当他向奥兹讲述什么,奥兹总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除此之外却又不做任何反应,让他搞不懂对方究竟有没有真的理解他的话语。直到有一天,奥兹忽然扯住他衣角,说出昨天吃过的甜点的名字,费加罗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他还是有在听的;随后又哑然失笑:果然对他来说食物才是头等大事。但他仍孜孜不倦地向对方灌输各种知识,生与灵,善与爱,世界与人群。如同农夫施肥,他将那些知识细细堆砌在奥兹的心中,至于它们能否有朝一日催生出果实,全凭机缘与天意。
时光荏苒,奥兹一转眼成长起来,成为与费加罗所料相差无几的大人。既非橘也非枳,而是一棵既不发芽、也不枯朽的老根。他对降临人间施恩救济并无热忱,只在斯诺与怀特反复催促时勉强前往,所行所为倒是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很难说他有什么生活。他既不交游,也不唱歌,就连曾经喜爱的甜食,也随着年岁渐长失去了兴趣。费加罗常见他坐在无人处发呆,这是他自幼时便有的习惯。事后想来,预感那时便已隐隐浮现:对于奥兹而言,天国终究过于逼仄。

事情初露端倪是在费加罗某次从人间返回后。斯诺与怀特照例准备了稍为丰盛的晚餐,忙不迭地催促他讲述此番的见闻。奥兹不在场,但这也是常有的事:他一向不大喜欢人多、或者话多的场合。席间,费加罗随意地问起奥兹近况如何。
“前阵子他到人间去,现下还未归来。”斯诺说,“如此说来,似乎有不少时日了?”
“与小费加罗的出发时间不过相隔两星期。”怀特接上,“奇怪。小奥兹怎会去得这么久?”
费加罗惯于长旅,每次前往人间至少滞留一个月,本次更是足足三个月才返回;而奥兹向来速战速决,很少超过一星期。三人讨论了一番奥兹是否遭遇麻烦,最后一致认为绝无可能。但毕竟情况反常,怀特仍建议近日遣人去一趟人间寻找奥兹踪迹。
“不,还是先算了吧。”费加罗说,“也许他有自己的想法。就当休个假好了?反正平时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好做。”
斯诺咯咯笑起来,盛赞一番费加罗作为兄长的细致体贴,欣然同意了他的意见。费加罗自这一顿饭后,也将这件事抛到脑后。过了大半年后,他再次前往人间,四处救助陷入困境的人。路过一座村庄时,他远远地便在脑海中听到孩子的哭泣声。可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又渐渐地觉得不对了。他皱皱眉头,推开眼前屋舍的门,径直向卧室走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床上昏迷着,而奥兹果然也在。他坐在床边,呆然望着闯入的费加罗。
“……怎么回事?”费加罗问。
“从昨天半夜里开始就发高烧,一直没有退下去。”奥兹喃喃地说,“怎么办?”
费加罗叹一口气,伸手按在孩子的额头上。高烧立刻退去了。
“还问我怎么办……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吗?”费加罗不无责备地反问一句,又看了床上躺着的孩子一眼,“……我们换个房间说话吧。”

孩子名叫亚瑟,一年前全家出游时与父母走失,正巧遇到降落人间的奥兹。奥兹自此未回天国,正是在此处照顾幼子。二人共同住在这个偏僻村庄边缘的空房舍里,至今已满一年。
“我不记得救济的范围还包括养育孩子。”费加罗不免尖刻地出言相讥,“你没给他找个收养家庭吗?”
“一开始他总是哭,要么就是喊饿,根本腾不出空去找收养的人家。”奥兹说,“到后来,他已经习惯和我生活在一起了。我也习惯了……”
“那倒是很好。”费加罗嘲讽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等他长大成人之后?”
奥兹原本十指交握在一起,始终盯着地面讲述,这时忽然抬起头来。
“费加罗。”他说,“我不打算回去了。”
这句话并非全无预兆,但仍令费加罗陡然一惊。他按住额角,用手掌遮住自己的眼睛。脑海中仍然不断回响着奥兹刚刚的声音,仿佛轰鸣的号角。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他缓缓地说,“还记得吗?一直以来我教给你的,那件最重要的事。”
“……心中要常怀有爱。爱是博大,不短视,不偏私,一视同仁。”奥兹说。
“那你现在做到了吗?”
“没有。”奥兹坦陈,“而且我不在乎。”
“那并不是为了禁锢你的无聊说教。”费加罗说,“那是保全自身的唯一方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当你失去你偏爱的事物时,你就会堕落到地狱去,永远无法脱身!你当真要冒这种风险吗?!”
“费加罗。”奥兹平静地反问,“地狱是那么可怕的地方吗?”
“很遗憾,这一点我能向你绝对保证。在那里,时间不复存在,过去与未来的幻影重叠,永不停歇地萦绕纠缠着你,你的心像是被冰冻结、被火烧灼、被刃锉磨……相信我,那绝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奥兹点了点头。“即使如此,我的答复不变。”他说。
费加罗叹了口气。
“斯诺大人和怀特大人呢?如果他们知道你现在的状况,也许会强行要你回去。”
“如果要告诉他们,那也随你。”奥兹说,“但我不会回去。”
久违地,费加罗又在那双赤色眼睛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暴戾。那不是指向他,甚至也不是指向斯诺与怀特,而是指向世界,指向拦阻在自己意志前方的一切。然而,费加罗并不感到可怖。相反,他感到哀叹、怜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宽慰。
“……当心你那眼神把小孩子吓坏了。”他柔声说,“我不会告诉斯诺大人和怀特大人,不过我想他们迟早会发现的。到那时,我会尽量帮你打几句圆场。奥兹,希望你生活得幸福。”

斯诺与怀特果然不久后便察觉奥兹的去向,但竟对此未有丝毫愠怒,甚至不用费加罗帮忙劝解。他们只是微笑着说,那也是机缘的一种。至于费加罗,之后再前往人间时便偶尔去探访故交。亚瑟很喜欢他,几乎从头到尾缠在他身边,临别时也要依依不舍地直送他到院子里。费加罗每次来,都见到他比上次长高一截,像一棵茁壮生长的小树。这让费加罗依稀产生一种奇妙的联想:不发芽的根寻到了另一棵树,代替他抽枝长叶。
数年有如一瞬间,很快便轻巧地过去了。这一天,费加罗照例熟门熟路地走进奥兹居住的小院,心中想着,也许这次见面时,亚瑟的头顶已经能碰到自己的下巴。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全然不像往常那样热闹喧腾。费加罗迟疑了一下,像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自作主张推开门。一阵干燥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阳光从修理得通透明亮的窗子洒入,照亮了覆在所有家具上的一层灰尘。餐桌上还摆着碗碟,里面曾经是菜肴的东西已经风干成暗色的一团。靠近大门的椅背上随意地搭着两件孩子的外套,像是在挑选哪件衣服更合适时落选而被人暂且弃在一边。所有的一切就像是在等着几分钟前离去的主人复返,然而从灰尘厚度来看,至少已有半年的时光在这间已然无人的房屋中流逝。
费加罗退出屋子,向村人打听居住在这里的两人的去向,得到令人吃惊的消息。据说,那孩子竟然是个落难的王子。大半年前,有一队打扮奇特的外国人专程造访这里,数日后将他隆重地迎了回去。又据说,他们要返回的国家十分遥远,乘着马昼夜兼程也要走上大半个月。而之前一直抚养那孩子的寡言男人自那天起便失去了踪影,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费加罗点着头,不动声色地打听了一下那队使节的外貌与服饰。亚瑟的故国原来是大陆中央最为繁荣的国家。彼国与此处确实相隔万水千山,不过对他来说,去往那里并不如何困难。
他悄悄地潜入了中央之国的王城,不紧不慢地寻到亚瑟卧室的窗口。亚瑟正坐在小桌前读文件,一名侍女在为他换掉用空的墨水瓶子。等到侍女离开后,费加罗抬起手,轻轻敲了敲玻璃窗。亚瑟循声回过头来,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睛瞪得老大。
“费加罗大人!”他欣喜地喊了一声,又怕被人发现似的赶紧捂住了嘴。他急急忙忙跑过来打开窗子,让费加罗进到房间里。“您是来看我的吗?”他用压在嗓子里的气音小声地问。
“对呀。”费加罗笑眯眯地说,“你不用这样小心,他们听不到的。好久不见,亚瑟。你现在是不是长到我下巴这么高啦?”
亚瑟带着点羞赧,像过去每次一样背过身紧贴在费加罗身前。毛茸茸的头顶刚好抵到费加罗的下巴上,蹭得他一阵发痒。亚瑟笑了起来,一转身退回了原处。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他主动说,“奥兹大人在天国过得好吗?”
“我觉得算是还不错吧,以奥兹而言。”费加罗的回答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延迟,“你也知道他那个样子,闷闷的,不爱动,也不爱和人说话。不过和以前倒也没什么差别。对了,我来之前,他叫我给你捎个问候。别太勉强自己,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嗯。”亚瑟笑了笑,又说,“我也有件东西想交给奥兹大人,虽说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送去……结果才准备好,正巧您就来了。能请您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吗?”
亚瑟拉开抽屉,从里面捧出一个大玻璃瓶子,里面密密麻麻的,仔细一看,全是纸折的白鹤。
“有一千只。是我每天睡前抽一点时间折的。”亚瑟说,“我到这里之后听说的,据说纸鹤有着许愿和祝福的意思。折满一千只,对着它们许下一个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我倒是不真的相信这个……不过折的时候,我真的有在心里念着祝福。……啊,奥兹大人听说这些,会不会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费加罗笑了。
“在奥兹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他代替奥兹,抬手摸了摸亚瑟的头,“但这样不也很好吗?”
他们又简短地聊了几句。最后费加罗适时地结束话题:“我这就要回去了。放心,你的礼物很快就送到奥兹手上。”
亚瑟点了点头,目光中有些怅然,但并无迷惘。
“请您转告奥兹大人,亚瑟永远会记得他、感谢他的。”他说,“就算天地相隔,再也不能见面,我也会每天为他祝福。”

费加罗没有如宣称一样回天国。相反,他前往大陆的尽头,那里有一处寸草不生的荒芜山谷。费加罗来到谷底,挪开一块大石,露出黑漆漆的洞口。他深吸一口气,低头钻了进去。石阶在脚下延伸开来,费加罗定了定神,仔细地踏出每一步。这里没有光,却能看见嶙峋的漆黑石壁和不断从眼前飘过的面色苍白的影子。费加罗装作没有看到他们,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渐渐地,影子越来越多,他们呜咽着,呢喃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脚,阻住他的去路。费加罗逐渐觉得呼吸困难,手脚僵硬,几乎再也走不动了。
“奥兹。”他突然高声向前喊道,“我懒得继续走了。你自己过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话音刚落,奥兹便从眼前的黑暗中走出来。环绕在费加罗身边的影子们倏地一下子消散了。重获自由的费加罗大口喘着气,抬头看向奥兹。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的赤红眼睛格外醒目。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瞪着费加罗,惊讶地问。
“除了来探望你,还能有什么原因?”费加罗说,“我可不像你那样,会把自己搞到这步田地。”
奥兹理亏似的移开视线,神情中有些苦涩。
“你说得对。”他说,“这里确实充满了痛苦。”
“早告诉过你了。”费加罗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玻璃瓶,“实话实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亚瑟。他要我带给你一件礼物。”
他把瓶子交给奥兹,又将亚瑟那些话转达给他。奥兹立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手中的玻璃瓶,良久后以缓慢的动作旋开盖子。一千只纸鹤轻盈地飘出来,悠悠盘旋在他周围。奥兹的视线穿过它们,望向某个费加罗无法看到的空虚之处。
“……你在看着亚瑟的幻影吗?”费加罗问。
“啊。”奥兹回答,“那些幻影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就像你说的那样。费加罗,你说堕入地狱的人永远无法脱身,而除此之外的人绝不会踏足此处。那么,你为什么对这里的状况如此清楚?”
费加罗一时语塞。而奥兹仍在穷追不舍:“像现在,明明你并没有堕落,但你却到这里来了。你以前也来过这里吗?”
沉默地对望许久后,费加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不过那次可不是自愿。应该算是差一点就彻底落进地狱里了吧……千钧一发之际,偶然路过的斯诺和怀特把我带了出去,教给我不堕入地狱的方法。我也把它原封不动地教给你了。可是你……”
他忽然像是全身失去了力气似的,颓然跌坐在地上。那些只有他看得到的影子又悄悄地围拢过来,攀住他的头颅,在他耳边低声私语。费加罗没有任何办法驱散他们。
“我实在不希望你变成这样,也为此全力劝阻过你。”他低声说,“但你和亚瑟怀着最纯粹的感情,相互珍惜着彼此。于是我心想,那样也好。也许你们真的能心心相印,永远也不分离。可你最终还是落到了这里。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感到快要控制不住表情,于是把脸埋进扶在膝上的手臂里。等他抬起头来时,奥兹从盘旋在身边的纸鹤中摘出一只,弯下身来放进他手里。
“什么?”费加罗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什么意思,奥兹?这是你的回答?”
“送给你。”奥兹只说。
费加罗心中忽然一阵焦躁。他胡乱将那只纸鹤塞进怀中,猛地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说实话,待在这里我浑身都很难受。”他说,“我不会再来了。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过,我也会为你祝福。……虽说祝福是无法抵达地狱的。但我会时不时地想起你。”
奥兹点点头,沉默地目送他离开。直到走出洞口,费加罗一直能在背上感觉到他的视线。

自此之后,费加罗总是觉得心神不宁。地狱中所见的奥兹的面容不时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上固然流露出痛苦,却比他之前在天国的许多年里的样子更为生动,仿佛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塑在被制作出来几千年后获得生命。他想起奥兹谈到亚瑟时脸上罕见的柔和神色,想起亚瑟谈到奥兹时眼中的信赖与眷恋。他竟然有些羡慕了。
他也想起曾与自己一度相交甚欢的人们。有些来自天国,有些来自人间 ;有些不欢而散,有些不辞而别。在他们眼中,费加罗是什么样子?莫非也是一尊完美无暇、却因此而虚假的雕塑吗?有没有谁愿意为了他而堕入地狱?莫非有人本来也许愿意,最终却对他失望离开了吗?
鬼使神差地,他又向那荒芜的山谷走去,沿着和上次相同的路线钻入洞穴。等候已久的影子们一拥而上,紧紧地抱住了他。费加罗全然不在意,只顾跌跌撞撞地向下爬,直到奥兹突然出现,扶住他踉跄的身体。奥兹的脸上仍然写满惊讶,不过到底还是比上次程度轻了些。一回生,二回熟。费加罗心想。但我自己都已经是第三次来这儿啦。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呢,真够奇怪的。……这个世界本身就够奇怪的。
“你为什么……”奥兹欲言又止。也许他已经看出,费加罗的样子明显有所异常。“你喝酒了吗?”他问。
“没有。”费加罗说,“如果喝了酒反倒好了。我现在头痛得要命,却又出奇地清醒。这感觉比宿醉还恶心。别说那些了,奥兹。直到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不过现在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来见你,和你说说话的。”
奥兹眉头皱了皱,但并未出言埋怨。“你要说什么?”他问。
“我最近在想,也许我一直弄错了一件事。”费加罗没头没尾地说,“爱确实是通往天国的路,但它并不是我们一直以为的样子。冷静、公正、深思熟虑,也许那是善,却不是爱。爱是暴烈,是盲目,是偏执。甚至痛苦也是它的一部分。爱是痛苦与幸福交织在一起,回避前者就永远得不到后者。现在我们站在的这里,才是真正的天国。而我们过去一直生活的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我曾经怜悯你,但你事实上要比我幸福得多。”
奥兹沉默地听着,就像他幼时听费加罗讲解世间的知识那样全神贯注而沉默。等到费加罗的话音落下,他才开口问道:“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费加罗说,“我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但我知道,我无法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我只能回到一直以来所在的地方,继续做一直以来所做的事。如果你还多少念一点旧情,就在偶尔想起的时候祝福我吧。即使那不能成为救赎,至少当我想到有人在真正的天国中为我祝福,便能够稍微安心一些。”
奥兹蹙眉看着他。“我已经决定要从这里出去。”他说。
费加罗仿佛听见遥远的惊雷从地平线尽头响起。他呆然注视着奥兹的脸庞,缓慢地眨眨眼睛。“可是你怎么出得去呢?”他说,“所有人一旦落入这里,就再也不能离开。”
“如果这里是地狱,我就无法出去。”奥兹说,“但只要它不再是,那也就不再受到规则的制约。”
“是,我说了这里其实是天国!可是不能离开的事实并没有改变。奥兹,你也知道,世界的规则是由世上每个人的心决定的。人们认为这里是最终的归宿,于是每个沉落到这里的人都无法复返。你又要怎么与全世界的意志抗衡呢?”
“我会让规则失去作用。”奥兹坚持说。
诚然,奥兹的力量很强大。可那是一己之力能做到的事吗?费加罗有些不安,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淡淡地笑了出来。
“也许你真的能做到。”他怀念地说,“毕竟你小时候就说不定做过一样的事。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奥兹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费加罗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了。每次去人间,我都远远地绕开那里。反正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不,是我不敢回去。我怕我一回去,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围着我不肯离开。你看,就像这样。”
他抬起胳膊,拉住离他最近的影子的手。对方颤动了一下,随即眷恋地倚到他身上,头贴着他的脖子。冰冷的疼痛从他们相互触碰的地方传来。
“不要这样亲切地对我。”费加罗梦呓般轻声说,“责备我吧。……不,请不要责备我。我害怕听到你们的指责。对不起,请原谅我……”
“费加罗。”奥兹摇晃他的肩膀,“你该回去了。你在发烧。你……”
他抬起手,按在费加罗的额头上。高烧立刻退去了。费加罗惊醒过来,挣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影子。
“啊,对。”他失魂落魄地说,“我要回去了。我不该留在这里。再见,奥兹!这次我们大概真的不会再见面了。不过要是你真的出来了,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喝酒聊天吧。”

费加罗拖着沉重的身体返回天国,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铺上。一整夜,他睡得很不安稳。天色快亮时,他听见很多人仓促地来回奔跑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斯诺和怀特沉着的发令声。他把被子罩在头上,企图逃离外界的嘈杂,但不一会儿便被两人从被窝里拖出。
“小费加罗,醒醒!不是睡觉的时候。”斯诺与怀特不无忧心地叱道。
费加罗揉着惺忪睡眼,挪到床边站起身,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在地。起初,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疲劳过度外加睡眠不足。不过等视野终于清晰,他立刻发现了更直接的原因:地面是倾斜的。脚下不时传来缓缓的摇晃,每一次都令倾斜的幅度增加。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向斯诺与怀特,“发生什么了?”
两人对望一眼,转回头来面色严肃地望着他。
“吾等亦不知晓。凌晨时分,天国忽然开始倾斜,原因尚且不明。目前暂未造成实质损害,但也无法判断它能否及时停止。据派去人间打探情况的人报告,人间也在发生同样的变动。小费加罗,汝可有头绪?”
世界规模的巨变?费加罗忽然想起昨夜与奥兹的相会。当时他借着高烧,似乎说了很多胡话。他也隐约记得,奥兹似乎说要离开那里。为此他要……
“是奥兹?”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斯诺与怀特锐利的眼光分别从两侧射过来:“什么?”
费加罗露出一个苦笑。
“我猜,这场变动是不会停下了,直到——”他叹了口气,“直到整个世界彻底翻转过来。”
斯诺与怀特瞠目结舌,片刻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哀叹。
“若是如此,天国必然不能承受整个世界的重压,也许黎明之前便会摧毁了吧。”
“既是小奥兹决意要做的事,吾等也无力阻止。也罢,今日想必亦是命运。”
“事已至此,唯求力减当下损失。至于未来如何,之后再作计议。”
“小费加罗,吾等这便要去人间助力。劳烦汝留在此处,代为指挥天国的避难事宜。”
费加罗只能点头。他猛地晃了晃仍然沉重的脑袋,打起精神走出屋子。由斯诺与怀特指定留在天国的人都已集合在门口。许多人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又把期待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费加罗深吸一口气,开始着手将人员分组,一一指派工作。清理出用于避难的开阔空地,收集绳索、灯火、毛毯等应急物资,将容易倾倒的东西提前放倒或搁到低处。面对近乎天灾的力量,能做的事其实很少。不多时,人们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工作,重新集合在整理好的避难空地上。不需要指令,他们自发地围成大大小小的圆圈坐下,每个人都牵起自己身边人的手。有人开始唱歌,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轻柔的歌声回荡在人群间,稍微驱散了对未知的恐惧。
费加罗独自站在一旁,眺望着在灯光中围坐起来彼此鼓励、相互偎依的人们。他心中在想着奥兹。他固然比任何人都知晓奥兹的强大,但也未料到他竟然真的凭自身力量做到字面上的翻天覆地。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是担忧独自留在人间的幼子,还是在无尽的幻影中耐不住寂寞?但他又觉得,奥兹像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费加罗看不懂他的意思。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不是那个不需要言语和表情也能轻易看透奥兹的人了。相反,他有时觉得自己被奥兹看透。曾经一无所知的孩童似乎比他更快地成长起来,令他有些慌张,又有些惆怅。
脚下又是一震,地面倾斜的角度陡然剧增。歌声骤然停止了。所有人几乎整齐划一,按照事先的指示熄灭了灯火,随后更牢固地握紧了彼此的手。黑暗之中,大地顺势继续倾斜,在自身的惯性下一口气越过了中点。他们无声地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费加罗醒来时,首先看到湛蓝的天空,接着感到浑身酸痛。头痛也更加严重了,一时没有缓解的迹象。他放弃了挪动身体,放任自己躺在大概是哪里的废墟之间继续向空中眺望。
波及全世界的下坠似乎还没有停止。空中仍可见四散的小点,纷纷扬扬地从四面八方向下掉落。令人惊奇的是,它们下落得十分温柔,不像是激烈的飞驰与冲撞,反而像雪花一样徐徐降落。直到一只箱子落到费加罗近前,他才看清那是怎么回事:在那些掉落的人或物品下方,都有一只纸鹤托着。九百九十九只白鹤在全世界巡回救济,避免了世界倾覆带来的伤亡。
费加罗勉强地屈起胳膊,从怀中取出第一千只纸鹤,抬手将它放飞到空中。但那只鹤并未飞向高处去加入它的同伴们。它在上方盘旋了几圈,重新落在他的肩头,一下一下地扇动着翅膀。清凉的微风拂向脸颊,让他觉得舒服了些。费加罗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忍着酸痛坐了起来。
这里确实是一片废墟。地上散落着漆黑的石块,间杂着破碎的纯白瓦砾。远远地传来嘈杂声,又隐约像是歌声。费加罗茫然地抬起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奥兹站在他身边,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只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守望着他。
“这里是哪里?”他喃喃地问,“是天国?还是地狱?”
“这里是人间。”奥兹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国和地狱,它们都只是人间的一部分。费加罗!我们一直都在人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