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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约]鹿

※fgr中心,贤者第一人称,捏造度200%(而且还和厨房里的设定冲突了)
※ 需要阅读2.5周年登录故事(4)作为前置


[魔约]鹿


在林木的缝隙间瞥见费加罗的身影时,我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掉头折回。我知道,他有时候会一个人来这块僻静地方喝酒,算是一种闲静的乐趣。打扰这种独处时光不合适吧——就在我这样想着背转过身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招呼声:“来都来了,怎么又回去了?”
我吓了一跳,不无狼狈地转回身来朝他点了点头,快步走向他的身边。费加罗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给自己续上一杯酒,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打扰你了?”
“哪里,是我打扰了。”我慌忙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心血来潮散个步,不知道您在这里,不小心误闯了。不多打搅了,我这就回去……”
“你弄错了两件事。”他握着酒杯,得意地竖起手指向我晃了晃,“第一,这片林子又不是我的领地,谁想来都可以来。第二,见到你我很高兴。不介意的话,不妨陪我坐坐?”
我诚惶诚恐地在他旁侧坐下。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敢正面与他相对,尤其是在这样明月高悬的夜里。那并非是畏惧或者羞怯之类的,而是更为朦胧昏暗的、如同漂浮在海中的影子一样的情绪,尽管我也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费加罗没有注意到我的避让,又或者是没有在意。他朝我笑了笑,一边继续自斟自饮,一边不时向我抛来话题。尽管没和人喝过酒,但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好的酒友。和他在一起,既不会因为喋喋不休而厌烦,也不会因为冷场而尴尬。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琐事,像是最近的任务,或者魔法舍的新鲜事之类的。
“对了,卢蒂尔他们下午做了小鹿的布偶。”我忽然想起这件事来,“克洛艾也来帮忙了。鹿角是用小树枝做的,上面还点缀了干花,相当可爱呢。本来说是为了您准备的,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最后就变成送给我了,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我之后还是给您拿去吧。”
“不了。”费加罗摆摆手,“我不大喜欢鹿。”
“啊……对不起。”
“别在意、别在意。嗯,其实也不是不喜欢,怎么说呢……该说是想避开吧。”他忽然转向我,眼中一抹月光一闪而过,“想听吗?鹿的故事。”
好奇心被洞穿,我感到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不过还是老实地点点头。费加罗了然地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随手搁在身边。
“北国也是有鹿的。”这便是他的开场白,“在我出生的地方,鹿被视为神明的使者,是不能猎杀的。……怎么了?贤者大人不是知道我的出身吗。”
我只是太吃惊了。费加罗很少讲自己身在北国时的事,更绝少提及故乡。或许他今晚也有些醉了。
“啊,是的,我一时忘记了而已……”我蹩脚地蒙混过去,“请您继续讲……”
“嗯。当地人相信,鹿是繁荣的吉兆。据说,如果有鹿在村子附近出没,接下来的一年村子就会大丰收。”
“哇,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费加罗好笑地看着我,“和独角兽之类的魔法生物不同,鹿就是鹿,没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生活在苦寒地带的人们日子过得太辛劳,需要一些信仰来抚慰自己的心。”
“嗯……”
“然后呢,有一年冬末,我在村郊偶然看到了一头鹿。啊,说的是我自己的村子。是我还生活在那里时的事。”
就是作为神明被人供养的时候啦。他苦笑着补充。
“那头鹿匆匆地跑着,显然是在躲避着什么的追赶,大概是狼或者豺狗吧。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它掉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继续向前逃命了。贤者大人,你见过鹿的眼睛吗?”
我点点头。常去的动物园里饲养着几只梅花鹿,我每次都一定会去看看它们。黑黝黝的眼睛像一汪水,满溢着缱绻的柔情。
“按理来说,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干涉的。鹿吃草,狼吃鹿,死去的狼又成为土壤的养分,生长出新的草来。自然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生生不息的。因为我是魔法使,所以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但我还是出手了。我守在原处,将追随而来的狼群尽数驱走了。
“我也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狼群靠近村子,不是有点危险吗?如果让鹿活下来,说不定今后还在附近露面,村民们看到了会高兴的吧。但我心里知道,也许我只是被那双眼睛触动了。它在向我求救,而我也不忍心看这样美丽的生物在自己眼前丧生……仅此而已。明明身为外侧的旁观者,是不应该有所偏颇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是在我所熟悉的世界,外貌可爱的生物也总是得到人们更多的偏爱。我也见过科学家们痛心疾首地呼吁,无论是“可爱”的生物,还是“不可爱”的生物,都理应是生态系中平等的一分子。但是……
“……我觉得这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我鼓起勇气说,“就像您说的,不干预大概是最公正的处置。可是人都有自己的好恶,也都有恻隐之心。偶然一次见到自己喜爱的生物遇险而出手相助,这种程度的自私,就算是神明大人也会原谅的。”
费加罗笑了笑。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这个村子的神明大人现在正坐在我身旁。神明裁决人类的行为,那么神明的行为,又该由谁来裁决呢?
“不管怎么说,我救下了它。”费加罗继续讲述,“在那之后,它真的会不时来到村子附近。不少人都目击了它,村子里兴奋地传递着有鹿出现的消息……我也在村外的树林里见过它几次。它似乎知道是我救了它,对我很是亲近,我靠近它身边时也不会逃开。你知道,我那时候年纪不大,但出于身份的缘故,没什么一起玩耍的朋友。有这样一个能亲近的对象,还是有些高兴的。”
我想象着北国森林中相互依偎的一头鹿和一个孩子。没来由地,我始终觉得那头鹿是白色的,或许背上带着些浅褐色的花斑。漫天飘舞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背上与肩上,像一幅画,一首静谧的诗。
“遗憾的是,那一年的收成并不好。”费加罗的声音将我拉回故事中,“春末时候,一阵罕见的大寒潮席卷而过,才长出的青苗遭了霜冻,大片大片地萎蔫下去。村人们自然没有埋怨什么,生活在这种地方,早已经习惯事与愿违。可要紧的是,粮食不够了。我们也想用其他东西交换,但这次寒潮影响的范围很大,各处都自顾不暇,没什么余粮拿来出售。村子里每户人家都开始省吃俭用,一天只吃一餐饭,有时还要掺些草根树皮。我看着他们一点点地消瘦下去,眼睛深深陷进眼眶里。比空腹更可怕的是疲惫。长久的饥饿使人麻木,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欢声笑语。再继续这样下去,心会比身体更早崩溃。
“所以我找到了村子里的猎户。入冬以来,动物或是蛰伏或是迁徙,几乎没法找到猎物。但有一个例外。——我告诉他们,林子里的鹿还在,可以猎来当做全村的食粮。”
我一时没能明白传入耳中的话语的含义。
“……咦?……可是……”
“嗯,鹿是神明的使者,不能猎杀。可我是神明啊。”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告诉他们,神明的使者为救助我们的村落而来,为此奉献自己的身体,我们只需怀着感恩之心领受即可。”
“大家……接受了这个说法吗……?”
费加罗点点头,“他们仰仗着魔法使的力量和智慧,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
即使如此……我眼前又浮现出林间相互依偎的孩子和白鹿,画面却渐渐模糊起来,像浸了水似的氤氲不清。
费加罗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当然也不想这样做,毕竟那是我亲手救下的鹿啊。可我必须要守护我的村民。”
喉头一阵苦涩,我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这里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我和两个猎户去了村外的树林,让他们暂时在林外等候。到了午后,那头鹿果然又来了。我迎向它,像平时一样抚摸它的脖颈和背,同时念出了咒语。那是让肌肉和神经麻痹的魔法,我从以前就挺擅长这类的。
“鹿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我走向林外,去叫村里的猎户来处置。一路上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在看着我。漆黑的,深夜一样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猎户把鹿带回了村子。那天晚上,全村的人久违地聚集起来,一同分食了大锅炖煮的鹿肉。温暖的炉火和肉香带来了安心感,一张张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饭后,有人拿出三弦琴,一支接一支地弹起了民谣。每个人都眼中闪闪发亮,坐在各自的位置静静地听着。于是我知道,这个冬天可以平安度过了。
“那头鹿浑身上下一点也没有浪费。鹿肉填饱了全村人的肚子。鹿皮拿去给境况最为窘迫的几户人家做了些保暖的衣物。鹿角作为神圣的象征,做成头冠献给了我——很可笑吧,唯一以生前面貌残留下来的部分,却被当做礼物送给了害死自己的人。”
“没有这回事。”我终于忍不住用力摇头,“请不要这样说了。如果牺牲一头鹿能拯救一个村庄,即使是我也会选择……”
“我没有。”费加罗纠正道,“我没能拯救村庄。”
“……对不起。“我一时失语,却仍然竭力想争辩什么,就好像要为两千年前牺牲了自己唯一的朋友的那个孩子辩护,为两千年后仍在迷路的那个大人辩护,“……我明白命运无常。可是至少这一次,您确实地……”
“下一年的冬天。”费加罗平静地打断我,“就在下一年的冬天,雪崩把整个村子摧毁,只有我自己活下来。后来我总是忍不住想,这难道不是死去的鹿的报复吗?那天晚上的鹿肉,只有我没有吃——因为我是魔法使,对食物的需求没有那么迫切。”
我知道原因不是这样的。费加罗是村子的神明,所有食物都一定会优先奉献给他。如果他没有吃,那只会是因为他自己拒绝了——拒绝咽下朋友的血肉。
“如果我当时也吃了鹿肉,或许我也会和其他的村民一样,在那场雪崩中死去。……未必是坏事哪。尽管勉强活了下来,但从那天起,鹿的灵魂附在我身上了。在这里。”
他一手抚上心口。
“死里逃生的那天夜里,我梦见了那头鹿。它站在树林间,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慢慢地向我走过来,一直走过来……我僵立在空无一物的雪原上,一步也动弹不得。鹿越来越近,充塞了整个视野。在我们接触的一瞬间,我的胸口一阵剧痛,而眼前的鹿忽然不见了,就像是直接穿过了我一样。我慌忙回过头去,仍没有找到它的身影,却觉得头顶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晃了晃。抬手摸上去,那是一双坚硬粗糙的角。我成为了鹿……”
费加罗忽然停下,讶异地看着我。
“干嘛啊,那副表情。”说着,他轻快地笑了起来,“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罢了。我不是说了吗?鹿就是鹿,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所谓诅咒只是附会的妄想,不可能是真的。嗯,算是怪谈故事?”
我呆呆地望着他,心中起伏翻涌。我所来自的世界没有魔法。但也正因如此,我才知道,即使没有魔法,也可以诅咒一个人。一颗心中生出的感情,可以比世上最强的魔法更加庞大。诅咒他的一定不是鹿,而是——
费加罗还在向我道歉。
“抱歉啊。米蒂尔也总说我讲故事的品味很奇怪。不然我再给你讲个别的吧?小羊的故事怎么样?哈哈,不是那个绘本,是另一个故事,大受米蒂尔好评的。”
“不用了,没关系的。”我摇摇头,竭力说出掺杂真心和违心的话,“谢谢您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很喜欢。”
“是吗?那就好。”
之后我们没再说话。费加罗慢慢把那一瓶酒喝完,站起身来理理衣摆,向我伸出手来:“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到了好孩子该睡下的时间了。”
我告诉他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是吗。”他点了点头,没有坚持,“过会儿就回去吧,别影响休息。祝你做个好梦。”

我独自在树林里坐了不知多久。忽然间,林中响起一阵穿过草丛的沙沙声,有什么正在靠近。我蓦地回过神来,向声音的方向抬起头。雷诺克斯高大的身躯正从两棵树之间穿过。他手里提着一盏灯。
“贤者大人。”他停下脚步,向我微微一躬身,“我来接您回去。”
“啊,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我慌慌张张想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麻了,“已经很晚了吗?”
“还可以。”他走近我,递过手让我扶着站起来。我借着他的支撑,原地活动了一番腿脚,总算让血流通畅了些。
“雷诺克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这时我才想起来问。
雷诺克斯脸上顿时浮现出措不及防的尴尬神色。
“……是秘密的情报来源。”
最后他这样说,接着立刻别开视线,似乎不愿意再多讲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既然作为情报来源的人希望这是秘密,那么就让它成为秘密吧。
“嗯。”我不再追问,只向雷诺克斯真诚地道了一句谢,“谢谢你。”
“是我应该做的。”
我们一前一后地向林子外走去。摇摇晃晃的暖色灯火将我从北国的雪原拉回现实的世界。这里已经是初夏了。也许是因为有夜间的静谧映衬,草木的气味分外浓郁。所有植物都在尽情地舒展枝叶,昭示一年中最旺盛的生机。
“发生了什么吗?”
听到前方传来声音不大的这么一句,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抬起头,吃惊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雷诺克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进着,背影一如往常般坚实稳重。一阵歉意涌上心头。我到底还是让他担心了——今晚我已经不止一次让人担心了。
“没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只是听了一个……让人有点难过的故事。”
“啊,鹿的故事吗。”
“雷诺克斯也听过吗?”我一阵吃惊。
他点点头,“前几天的事。”
“……我想了很久。”我忍不住说,“我觉得,就算退一百步,就算真的有谁做错了什么吧,可是已经上千年了!鹿也好,人也好,难道不也该从中解脱了吗?这样的孤独和悔恨,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呢……我也明白,这只是些幼稚的漂亮话,是局外人自我满足的虚伪善意。可是我好希望……我好希望有一天那头鹿能重新回到平静里……不要再这样像亡灵一样地存在下去了……”
喉咙哽咽起来,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雷诺克斯低声说着,递过来一块手帕,“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接过手帕,紧紧按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泪水总算止住了。我不愿让雷诺克斯看到这幅狼狈样子,于是背过身子低下头,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整理仪容。忽然间,有个白色的影子进入了视线余光中。模糊的视觉令我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那是一头鹿。一头白鹿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进了林子深处。
我猛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向林中张望。那里什么也没有。
“贤者大人?”雷诺克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看错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树林。树枝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像一双美丽的角。生命的气息从温暖的国度漫溢开来,浸没北国的雪原。我低下头,默默祈愿着有朝一日鹿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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