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钱因缘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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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约]生命之水
凯因出生时,怀里紧抱着一个瓶子。那是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小瓶子,无色的瓶身晶莹剔透,像是玻璃,又像是水晶,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制成的。瓶口紧紧塞住,里面装满了澄澈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像是水,但也同样没人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做母亲的挂心孩子,怕这与生俱来的瓶子丢失或者离得太远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总是让他随身带着;又怕不慎挤压磕碰坏了,于是专门为它做了个小匣子,衬上柔软的棉花,又拴上一条挂绳方便携带。凯因自打有记忆起就始终佩戴着它,有时挂在脖子上,有时系在腰间。人人都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瓶子,但从没有人追究过它是什么。它像是凯因的一部分,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是自然而然地与他一同存在着。
只有凯因自己知晓它的秘密。十岁那年,一同去河里玩耍的朋友中有一人溺水,凯因拼命从河中将他拉上岸,溺水者却面色发青,已经没了呼吸。另外两个孩子惊慌地去找大人帮忙,而凯因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的瓶子,倒出一点点水来,点在溺水者的鼻尖和胸口。等他把瓶子重新收好时,躺在地上的孩子忽然呕出一大口水,直起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澄澈的水可以洗净一切阴霾,生命的咒语即是分享。凯因不与任何人提起,不露声色地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他走向成年,走向欧文出现的那个路口。欧文像一阵恣意肆虐的暴风,将同行的一整支小队击溃在地。凯因忍耐着疼痛与晕眩,一动不动地伏在雪地上静待袭击者离去,随后爬起身来,用瓶子里的水救下了每一个人。当他处理完最后一个昏迷者的伤、俯下身来大口喘息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哈?那是什么东西?”
凯因脑中警铃大作,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不知是去而复返还是守株待兔的欧文大步走过来,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瓶子,拎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又打开塞子嗅了嗅。
“恢复生命力的药水?”他说,“你就是靠这个年纪轻轻当上队长的吗?这就是你的宝物?”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随后摘下手套,咬破自己的指尖,将手指高悬在瓶子上方。一滴深色的血在指尖聚拢、膨胀,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穿过敞开的瓶口坠了下去。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愉快地问。
凯因只能摇头。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为何他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眼看穿那瓶水的作用。
“‘被诅咒的欧文’。”对方说,“这你总该听过了吧?”
凯因由于失血而迟滞的大脑中渐渐拼凑起一些听过的传闻。被诅咒的欧文,独自生活在荒野中,是一名几乎在世上绝迹的、真正的魔法师。据说此人曾实行禁忌之术,由此得到强大的力量与不死的身躯,同时也身缠诅咒,永世不得解脱。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由于他力量过于强悍,又身怀不死的奥秘,那诅咒无法对他生效,便掉头向外伸出爪牙,实质上成为了他的武器。相传见到欧文的人,或是横死,或是精神失常,无一得以幸免。
“还没明白吗?”欧文似乎兴致很好,“我的每一滴血里都包裹着无数的诅咒。你这瓶药水混了这样一滴血,整瓶都报废……等一下。怎么回事?”
他嫌恶地看着手中的瓶子。凯因看不见水有什么变化,却知道发生了什么。澄澈的水可以洗净一切阴霾,即使那是千年的诅咒。
欧文皱起眉头,恼羞成怒地将整瓶水泼了出去。然而这一举动被证明是徒劳的:无数晶莹的细小水珠重新从雪中升起,汇成一条浮在半空的小溪,悠然自得地钻回了瓶中。
“这是什么东西?”欧文又说了一次,语气已经不像起初那样骄横,取而代之的是显见的困惑与戒备。
“就是这样的东西。”凯因说,“放弃吧,不信你也可以再试试。无论怎样试图毁坏它,它都会恢复原状的。”
欧文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掂量这句话的真伪。许久后,凯因听到他哼了一声。
“我改变主意了。”欧文说,“这东西很有意思,我要拿去摆在架子上。听到了吗?它现在是我的了。”
“那是没有意义的。”凯因说,“流动的水才是生命。如果封存起来不去使用,只会变成一滩死水。”
“是吗?那我不时拿来用一用就是了。”
“那也是不可能的。这东西只有我能用。”凯因重复了一次,“就是这样的东西。”
欧文不悦地盯着他的双眼。凯因几乎相信,下一秒自己就要被对方杀死了。但这并没有发生。相反,欧文忽然笑了。
“我又改变主意了。”他说,“这瓶药水你就继续拿着。但它还是我的东西,除了维持活性必要的一点点之外,不许你擅自使用它。我会监视着你——用我的眼睛。”
凯因看到欧文苍白的手指朝着自己的眼睛伸过来,指尖的轮廓随着距离急遽缩短而模糊,随后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终于昏了过去。
凯因再度恢复意识是在第二天傍晚。被他救下的队员们先一步醒来,将他带回了营地。看到凯因并无大恙,他们先是欣慰不已,随后小心翼翼地问他左眼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对着队员递过来的镜子,凯因总算明白了欧文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所幸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几乎未发生什么变动。他仍然勤勤恳恳地训练,执勤,抓耳挠腮地处理文字工作;又或者是读书,逛街,与朋友去酒馆开怀畅饮;以及,和以前一样,在必要的时候使用那瓶水——只有这时,他才会忽然强烈地意识到欧文的存在。红色的左眼猛地一跳,传来微微的刺痛,像是在威慑:谁允许你乱用我的东西?
凯因不予理会,而躁动的左眼示威无果,不久后便也安静下来。事实上,欧文一次都没有真的阻止过他使用这瓶水。到后来,连浮于形式的威慑也省略了。眼睛只是同他一起默默注视着:瓶中水流向需要它的人,枯萎的生命在颤动中复苏。
“欧文?”凯因不知道应该对着哪里说,于是目视前方,“你在看着吧。你能来一下吗?我有事要找你。”
他原本只抱了一半希望,但片刻后,平地忽然起了一阵风,掀得树叶簌簌作响。欧文满脸不快,抱着胳膊站在他眼前:“什么事?”
“有件事我一直忘记了。”凯因说,“在一开始就应该对你做的事。”
又一阵风吹过,欧文的眼神锐利起来。“你不会以为你能杀死我吧。”
“我还没有那么无知。”凯因回答,“是别的事。我需要走近一点。你不介意吧?”
他的预想是正确的:如果拒绝他的接近,就代表欧文认为凯因有可能——有能力——借此伤害到自己,而这是欧文的高傲不能容忍的。因此,欧文近乎刻意地纹丝不动,瞪着眼睛看着凯因向自己走来,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点水,沾在自己的指尖,接着翻转过来按在欧文的左胸上。透明的水洇湿了外套,又继续渗透下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东西?”欧文狐疑地、同时也费解地问。
“复苏生命的魔法。”凯因说。
“对我用了?”
“对。”
“哈?你是傻瓜吗?”欧文终于失去了耐心,“我是世界上最用不上它的人!我可是……”
“‘我可是不死的’,对吗?”凯因镇定自若,“可是不死不等于活着。”
欧文一时噎住,随即冷笑起来。他的指尖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而你觉得靠这种小把戏就能让我活过来?”他反问。
“不知道。我希望它能。”凯因如实回答,“我祝愿你能。”
前所未有的狂风席卷而起,树叶与沙石漫天飞舞,凯因不得不闭起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欧文已经消失了。
不久之后,灾难降落在这片大地上。燃烧的陨石从天而降,火与烟笼罩了整座城市。凯因的主君坚守在赈灾的第一线,他的队友们也纷纷前往。而凯因借故迟行一步,独自走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
城市的正中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既是瞭望台也是气象站,是城市有名的地标。为防塔身倒塌造成伤亡,人群已被疏散,四周空无一人。凯因抬头仰望塔顶,随后缓慢地走入其中。上行的机械装置果然已经故障了,他推开一扇侧门,沿着盘旋的楼梯拾阶而行。塔中静悄悄的,笃笃的脚步声分外清晰。漫长的阶梯不断在视线尽头铺展延伸,像是永无止境。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风。凯因回过头,有些意外、又并不完全意外地看到欧文站在那里。说起来,这也只是他第三次真正见到欧文,但也许是由于长久以来共有着视线的缘故,他莫名对眼前的人感到亲切,像是多年的朋友。
凯因挥挥手,向他打招呼:“欧文,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欧文冷冷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外面有那么多人断了胳膊和腿,那么多人全身烧焦躺在地上。你怎么不去用你那个小瓶子救他们?”
“要救的。”凯因说。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欧文的视线咄咄逼人,“你是不是觉得这塔里很安全,在外面那东西结束前都打算躲在这里?”
“不是的。”凯因说,“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救人。”
欧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松了口气。“你要怎么救?”
“先去塔顶。”凯因说,“欧文,你很强大,能随心使用神奇的力量。你愿意带我去塔顶吗?”
“凭什么?”欧文立刻反问,“我又没打算救人。”
凯因点点头,“这样啊,没关系。那我就自己去吧。”
他转过身,继续沿着无尽的阶梯攀登。欧文不请自来,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他听不见欧文的脚步声,却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随着他自己的脚步声一起一伏。疲劳从脚底攀缘而上,像藤蔓紧紧缠住他的小腿。凯因尽可能深呼吸,努力维持脚步的节奏。楼梯间只有位置很高的透气窗,他不知道自己爬到什么位置了,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
“慢死了。”他听见欧文说。紧接着,他的眼前突然一花。像是春日花落,又像是鹅毛大雪。视野稳定下来时,他已身处塔顶的平台之上。欧文仍站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凯因冲他笑了笑。
“谢谢你,欧文。”他说。
接着他取出小瓶子,打开瓶塞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它高高抛向天空。瓶子像一只振翅的云雀,笔直地飞入云端。
欧文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瓶子消失的地方,乌云中闪了一道光,随后是隆隆的雷声。紧接着,雨落下来了。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柔和地覆盖了整座城市。雨水浇熄了火与烟,冲刷掉了焦炭与污泥。因痛苦而呻吟的人们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这是治愈与救赎的雨!他们惊喜地爬起来奔走相告,举起双手感谢从天而降的恩泽。
而欧文还在呆呆地望着天空。当最后一个伤者的呜咽化为喜悦的欢笑时,雨终于停了,天际出现一道薄薄的彩虹。乌云业已消失,凯因的瓶子像是失去了翅膀的鸟,笔直地从天空中坠落下来。欧文伸出手,稳稳将空瓶接住,转头看向凯因。
“喂,你……”
他的话突然顿住。凯因安静地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气象所的人登上塔顶检修仪器,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凯因。他的主君将他安置在王城中,安排人手细心照料他,期盼他有朝一日醒转。欧文带着瓶子,只身去了大陆的北方。那里住着一对孪生子,是世上最古老、最渊博的魔法师。欧文闯入他们的家门,把瓶子撂在他们面前:“这东西的主人用光了里面的水,之后就像死掉了一样。要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
“这不是生命之水吗。”一人兴致勃勃,“吾等也许久不曾见过了,如今竟又有人带着它降世。”
“瓶中水即是生命。”另一人言之凿凿,“耗尽了水,即是耗尽了生命。此物主人命不久矣了。”
“怎么可能?”欧文反驳,“身体还是暖的,也有呼吸,有心跳。”
“只是一缕残存未散的气息罢了。”
“如此昏迷七日之后,此人便将彻底死去。”
“所以我问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
“既是瓶中水枯竭所致,只需寻得同样的水,重新添入瓶中即可。”
“然而这却并非一件易事。”
“生命之水乃是世上最纯净、最澄澈的水。”
“世人只知世上有此物,却不知此物在何处。”
“所以这东西到底去哪能找到?!”
“那便不是吾等所知晓的事了!”双子齐声说。
欧文离开双子的居所,心中并不慌张。因为他是强大的魔法师!上天入地,日行千里,没有他办不到的事。第一天,他去了大陆中央喧闹的贸易城镇,那里是凯因的故乡。他从波光粼粼的河中舀起清澈的河水,带着瓶子潜入凯因所在的卧室。凯因没有醒来。
第二天,他去了大陆极北的严寒地带,那里是他自己的故乡。他从千年不化的冰山中心取出了洁净无瑕的冰块,融成冰水装入瓶中,带着它回到凯因的房间。凯因没有醒来。
第三天,他去了大陆南端淳朴的村庄,汲了一瓶甘甜的井水。第四天,他去了大陆东侧幽深的山谷,采了一瓶冷冽的泉水。第五天,他去了大陆西侧广袤的葡萄园,收集了一瓶清晨叶片上的露水。凯因没有醒来。
第六天,他哪里也没有去,只是隐去身形坐在凯因的床边。照料凯因的人进来又出去,而凯因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沉静的面容仿佛下一秒就会苏醒,又仿佛将永远成为静止的雕像。太阳沉落,繁星布满天空,欧文凝视着凯因的脸,像要将一切深深刻入记忆。黑夜渐渐褪去,第七天的早晨降临了。欧文终于抬起头,近乎呆滞地看着地平线上升起的鲜红太阳。不存在的心脏一阵刺痛,牵动此前不曾知晓的神经,一滴水从金色的眼睛中流出,划过他苍白的脸颊,滴答一声落入握在双手间的小瓶里。伴随着第一缕晨光,凯因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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